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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理是臨界鎮逸人街村民。逸人街地處江圩鎮和東南市交界處,離鎮區偏僻遙遠。女兒殺死父親,老婆殺死丈夫,公公強奸媳婦,都是這個邊緣村的醜聞。
這裏的群眾沒有路,上訪要修路,真來修路,就有人跑來搗蛋。你辦廠,他挖地,你養魚,他栽樹,大家窮得叮當響。賣豆腐、賣百葉的生意人都不願意去。大家越窮就越計較得失,越窮就越在乎言語,無事生非是這個村的特殊產業。
蔚民富一聽說尹理是逸人街村民,隻覺得“嗡”的一聲,頭頓時漲得像背簍一樣大了。他轉了一下眼珠,瞄了一下尹理說:“你老婆說你們靠著養雞生蛋過日子,那還養什麼狼狗?這是何苦呢?”
尹理骨碌碌地轉著眼珠子,結結巴巴地說:“我要同丁醜家比一比。”
“笑話,不去比勤勞致富,比養狗!”蔚民富歎了口氣,壓壓手,示意尹理坐下。
尹理又黑又瘦,身上的衣裳髒得離很遠都能聞到一股惡臭,滿嘴鏽跡斑斑的牙齒,說話時噴出的唾沫像雪花一樣落在人臉上,讓人覺得很討厭。
蔚民富抬頭看了尹理一眼,眼睛發出刀劍一樣的寒光,冷冰冰地說了一句:“比養狗致富也是好事。”
尹理立即站了起來,轉著身子。轉著轉著,蔚民富猛然一聲:“坐下!”就像一枚炸彈把尹理鎮住了。
尹理老婆的臉皮也被炸得耷拉了下來,嗔怒著說:“好人的話聽不進,人都吃不好,還專養隻狼狗上訪。今天你要在政府說清楚。”
尹理說:“我的褲襠夾得緊呢,我怕誰咬?”
尹理的老婆鼻子不像鼻子,眼睛不像眼睛,質疑地說:“你不要嘴硬,不管正事。陳土給我打的失效的狂犬疫苗你不問,我真患上了狂犬病,咬都要把你這個該殺的咬一口。”
尹理顯出一副憨相,低著頭不吭一聲。
蔚民富聽說尹理的老婆注射的是失效狂犬疫苗,心頭一顫,問:“尹理,你究竟想幹什麼?”
“我要你處理銀杏樹的事。”尹理說。
“啪”一聲,蔚民富拍著桌子罵道:“你這個愚蠢的家夥,養狗上訪暫且不提,老婆被狗咬了,被人打了失效的狂犬疫苗不追問,你還談什麼銀杏樹。嫁給你真倒了八輩子的黴!”
尹理對蔚民富那張四方大臉很陌生,嘴裏哼了一聲說:“老百姓懂什麼?”話裏滲透出一絲無奈。
蔚民富淡淡一笑,強自鎮靜地在心裏對自己說,這個家夥真像莊上的雇傭,說他狠吧,說話辦事又不在譜上;說他無用吧,他又會弄出讓你煩惱的事來。真動真格的吧,那個熊樣又可憐,又可恨。人都養不好,還要養隻狼狗上訪,真叫人哭笑不得。
蔚民富瞪了尹理一眼,哼了一聲,冷言冷語地問:“你老婆是什麼時候被狗咬傷的?”
“大約昨天晚上六點。”尹理很不情願地回答道。
“你怎麼知道是失效的疫苗?”蔚民富追問道。
“藥瓶上有有效期,過期五天了。”尹理歪著頭。
“過期一天也不行。你為什麼不找陳土?”
“你管什麼閑事?”
“你這個白癡,老婆的命重要還是你的樹重要?二十四小時內重新注射還可以補救。”語調嚴厲中帶著關切。
尹理的老婆咳嗽了一下,愣著一雙無助的眼睛。
蔚民富上班的第一天像是一場噩夢,心突然從文明的中心被人挖了出來,血淋淋地拋進了滾熱的油鍋裏。麵對野蠻無知,除了耐心和堅韌的態度之外,不知道其他任何辦法。
尹理當下抖擻精神,一臉的怒氣轉緩了下來。他毫無顧慮,不慌不忙地把養狗上訪的一段經曆告訴了蔚民富。
事情還得從前一天的晚上說起。
尹理和印汪在蔚民富辦公室前,把一根結實的繩子在狼狗黑虎的脖子上套了兩圈。無疑它感覺不大對勁兒,但是它一直信任它認識的人。但是當繩子緊緊地纏住了它的脖子,使它窒息,它勃然大怒,一躍而起,向印汪撲去。印汪迎著它,緊緊地掐住它的喉嚨,熟練地把它扭倒在地,之後就把繩子無情地勒緊了。它狂怒地掙紮著,舌頭耷拉,巨大的胸脯徒勞地急速起伏著。它從未受過如此惡毒的對待,從未有事情讓它如此氣憤。黑虎頭昏目眩,喉嚨和舌頭疼痛難忍,生命已經窒息了一半。它極力想對付折磨它的人,卻一次次被甩翻在地,一次次被掐得透不過氣。直至尹理把沉甸甸的黃銅頸圈從它脖子上取下來,繩子鬆了下來,彎著腰,臉對著它的臉,一隻手撫摸著它的背脊,一隻手上下不停地抹著它的三角臉說:“黑虎啊黑虎,你不知道這是政府呀,印科長也是為你好呀!”黑虎甩了甩尾巴,充血的眼睛裏放出瘋狂的光芒,毛發豎起,大聲嚎叫著,對印汪充滿著恐懼。這時印汪咳嗽了一下,好似友好輕微的吠聲,使它安下心來。在回家的路上,狼狗黑虎幾次用凶惡的眼光怒視著印汪,像要探個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