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路以目(1 / 2)

張愛玲

有個外國姑娘,到中國來了兩年,故宮、長城、東方蒙特卡羅、東方威尼斯,都沒瞻仰過,對於中國新文藝新電影似乎也缺乏興趣,然而她特別賞識中國小孩,說:“真美呀,尤其是在冬天,棉祆、棉褲、棉袍、罩袍,一個個穿得矮而肥,蹣跚地走來走去。東方人的眼睛本就生得好,孩子的小黃臉上尤其顯出那一雙神奇的吊梢眼的神奇。真想帶一個回歐洲去!”

思想嚴肅的同胞們覺得她將我國未來的主人翁當作玩具看待,言語中顯然有辱華性質,很有向大使館提出抗議的必要。愛說俏皮話的,又可以打個哈哈,說她如果要帶個有中國血的小孩回去,卻也不難。

我們聽了她這話,雖有不同的反應,總不免回過頭來向中國孩子看這麼一眼——從來也沒有覺得他們有什麼了不得之處!家裏人討人嫌,自己看慣了不覺得;家裏人可愛,可器重,往往也要等外人告訴我們,方才知道。誠然,一味的恭維是要不得的,我們急待彌補的缺點太多了,很該專心一致吸收逆耳的忠言,借以自警,可是——成天汗流浹背惶愧地罵自己“該死”的人,活著又有什麼意思呢?揀那可喜之處來看看也好。

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裏路。我們從家裏上辦公室,上學校,上小菜場,每天走上一裏路,走個一二十年,也有幾千裏地;若是每一趟走過那條街,都仿佛是第一次認路似的,看著什麼都覺得新鮮希罕,就不至於“視而不見”了,那也就跟“行萬裏路”差不多,何必一定要飄洋過海呢?

街上值得一看的正多著。黃昏的時候,路旁歇著人力車,一個女人斜欠坐在車上,手裏換著網袋,袋裏有柿子。車夫蹲在地下,點那盞油燈。天黑了,女人腳旁的燈漸漸亮了起來。

烘山芋的爐子的式樣與那黯淡的土紅色極像烘山芋。

小飯鋪常常在門口煮南瓜,味道雖不見得好,那熱騰騰的瓜氣與“照眼明”的紅色卻予人一種“暖老溫貧”的感覺。

寒天清早,人行道上常有人蹲著生小火爐,煽出滾滾的白煙。我喜歡在那個煙裏走過。煤炭汽車行門前也有同樣的香而暖的嗆人的煙霧。多數人不喜歡燃燒的氣味——燒焦的炭與火柴、牛奶、布質——但是直截地稱它為“煤臭”、“布毛臭”,總未免武斷一點。

坐在自行車後麵的,十有**是風姿楚楚的年輕女人,再不然就是兒童,可是前天我看見一個綠衣的郵差騎著車,載著一個小老太太,多半是他的母親吧?此情此景,感人至深。然而李逵馱著老母上路的時代畢竟是過去了。做母親的不慣受抬舉,多少有點窘。她兩腳懸空,兢兢業業坐著,滿臉的心虛,像紅木高椅坐著的告幫窮親戚,迎著風,張嘴微笑,笑得舌頭也發了涼。

有人在自行車輪上裝著一盞紅燈,騎行時但見紅圈滾動,流麗之極。

深夜的櫥窗上,鐵柵欄枝枝交影,底下又現出防空的紙條,黃白、白的、透明的,在玻璃上糊成方格子、斜格子,重重疊疊,幽深如古代的窗鎘與簾攏。

店鋪久已關了門,熄了燈,木製模特兒身上的皮大衣給剝去了,她光著脊梁,旋身朝裏,其實大可以不必如此守禮謹嚴,因為即使麵朝外也不至於勾起夜行人的綺思。製造得實在是因陋就簡,連皮大衣外麵露出的臉與手腳都一無是處。在香港一家小西裝店裏看見過勞萊哈台的泥塑半身像,非但不像,而且惡俗不堪,尤其是那青白色的肥臉。上海西裝店的模特兒也不見佳,貴重的呢帽下永遠是那笑嘻嘻的似人非人的臉。那是對於人類的一種侮辱,比“沐猴而冠”更為嚴重的嘲諷。如果我會雕塑,我很願意向這一方麵發展。櫥窗布置是極有興趣的工作,因為這裏有靜止的戲劇。(歐洲中古時代,每逢佳節,必由教會發起演戲敬神。()最初的宗教性的戲劇甚為簡單,沒有對白,扮著《聖經》中人物的演員,穿上金彩輝煌的袍褂,擺出優美的姿勢來,一動也不動地站著。每隔幾分鍾換一個姿勢,組成另一種舞台圖案,名為tableau。中國迎神賽會,台閣上扮戲的,想必是有唱做的罷?然而純粹為tableau性質的或許也有。)

櫥窗的作用不外是刺激人們的購買欲。現代都市居民的通病據說是購買欲的過度膨脹。想買各種不必要的東西,便想非份的錢,不惜為非作歹。然則櫥窗是不合理的社會製度的不合理的附屬品了。可是撇開一切理論不講,這一類的街頭藝術,再貴族化些,到底參觀者用不著花錢。不花錢而得賞心悅目,無論如何是一件德政。

四五年前在隆冬的晚上和表嬸看霞飛路上的櫥窗,霓虹燈下,木美人的傾斜的臉,傾斜的帽子,帽子上斜吊著的羽毛。既不穿洋裝,就不會買帽子,也不想買,然而還是用欣羨的眼光看著,縮著脖子,兩手插在袋裏,用鼻尖與下頗指指點點,暖的呼吸在冷玻璃上噴出淡白的花。近來大約是市麵蕭條了些,霞飛路的店麵似乎大為減色。即使有往日的風光,也不見得有那種興致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