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下閣來,一徑奔到花陰榻上,斬了虞美人之頭,血淋淋拋在荷花池內,分付眾侍女們:“不許啼哭!這是假娘娘,被我殺了;那真娘娘,在我的閣上。”
那些侍女們含著淚珠,急忙忙跟了項王走到閣上,見了行者,都各各回愁作喜,道:“果然真娘娘在此,險些兒嚇死婢子也!”項王當日大樂,叫:
“閣下侍兒,急忙打掃花雨樓中,謹慎擺酒:一來替娘娘壓驚,二來賀孤家斬妖卻惑之喜。”台下齊聲答應。當時閣上的眾侍女們都來替行者揉胸做背,進茶送水。也有問:“娘娘驚了,不心顫麼?”行者道:“也有些。”也有問:“娘娘不跌壞下身麼?”行者道:“這個倒不,獨有氣喘難當。”項王道:“氣喘不妨,定心坐坐就好。”
忽有一對侍兒跪在麵前:“請大王、娘娘赴宴。”行者暗想道:“我還不要千依萬順他。”登時裝做風魔之狀,呆睜著兩眼,對著項王道:“還我頭來!”項王大驚,連叫:“美人,美人!”行者不應,一味反白眼睛。項王道:“不消講,這是孫悟空幽魂不散,又附在美人身上了!快請黃衣道士到來,退些妖氣,自然平複。”
頃刻之間,兩個侍兒同著一個黃衣道士走上閣來。那道士手執鈴兒,口噴法水,念動真言:
三皇之時有個軒轅黃帝,大舜神君。大舜名為虞氏,軒轅姓著公孫。孫、虞,虞、孫,原是婚姻。今朝冤結,那得清明?伏願孫先生大聖老爺行者成靈,早飛上界,再鬧天宮,放了虞美人,尋著唐僧。急急如令,省得道士無功,又要和尚來臨。
行者叫聲:“道士,你曉得我是那個?”道士跪奏:“娘娘千歲!”行者亂嚷:“道士,道士,你退不得我!我是齊天大聖,有冤報冤,附身作祟!今日是個良辰吉日,決要與虞美人成親!你倒從中做個媒人,得些媒人錢也是好的!”說罷,又嚷幾句無頭話。道士手腳麻木,隻得又執劍上前,軟軟的拂一拂,輕噴半口法水,低念一聲:“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敕。”字又不響。
行者暗暗可憐那道士,便又活著兩眼,叫聲:“大王親夫在那裏?”項王大喜,登時就賞黃衣道士碎花白金一百兩,送他回廟;忙來扶起行者,便叫:“美人,你為何這等嚇人?”行者道:“我卻不知。但見榻邊猢猻又走進來,我便覺昏昏沉沉,被道士一口法水,隻見他立腳不定,徑往西南去了。
如今我甚清爽,飲酒去罷。”項羽便攜了行者的手,走下高閣,徑到花雨樓中坐定。但見鳳燈搖秀,桂燭飛暉,眾侍女們排班立定。酒方數巡,行者忽然起身,對項羽道:“大王,我要睡。”項羽慌忙叫:“蘋香丫頭,點燈。”
兩個又攜了手,進入洞房,吃盞岕茶,並肩坐在榻上,行者當時暗想:“若是便去了,又不曾問得秦始皇消息;若是與他同入帳中,倘或動手動腳,那時依他好,不依他好?不如尋個脫身之法。”便對項羽說:“大王,我有句話一向要對你說,隻為事體多端,見著你就忘記起了。妾身自隨大王,指望生男長女,永為身後之計,誰想數年絕無影響。大王又戀妾一身,不肯廣求妃嬪。今大王鬢雪飄揚,龍鍾萬狀,妾雖不敏,竊恐大王生為孤獨之人,死作無嗣之鬼。蘋香這侍兒天姿翠動,煙眼撩人,吾幾番將言語試他,倒也有些情趣,今晚叫他伏侍大王。”項王失色,道:“美人,想是你日間驚偏了心哩!為何極醋一個人,說出極不醋一句話?”行者陪笑道:“大王,我平日的不容你,為你自家身子;今日的容你,為你子孫。我的心是不偏,隻要大王日後不心偏。”項王道:“美人,你便說一萬遍,我也不敢要蘋香。難道忘了五年前正月十五觀燈夜,同生同死之誓,卻來戲我?”行者見時勢不能,又陪笑道:“大王,隻怕大王拋我去了,難道我肯拋大王不成?隻是目下有一件事,又要幹瀆。”
孫行者不是真虞美人,虞美人亦不是真虞美人。雖曰以假虞美人,殺假虞美人可也。
跳下閣來,一徑奔到花陰榻上,斬了虞美人之頭,血淋淋拋在荷花池內,分付眾侍女們:“不許啼哭!這是假娘娘,被我殺了;那真娘娘,在我的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