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重地歎息一聲,但你如果聰明,你可以發現他這聲沉重的歎息聲中,幾乎全然沒有惋惜和哀傷的意味。
但卓長卿此刻正是悲憤填膺,淚如泉湧,又怎能發覺他歎息聲中的真意呢?
高冠羽士微一捋須,便又歎道:“生死之事,雖是千古之人最難以勘破之事,但欲死不能,卻遠比求生不得還要痛苦得多——”
他竟又自微微一歎,接道:“兄台,你年紀還輕,雖是絕世奇才,但對人世之間的一些悲慘之事,終究不如我這曆盡滄桑的傷心人體會得多。試想那梁同鴻與孟如光本是江湖中人人羨慕的神仙眷屬,但如今鴛鴦失偶,本已痛不欲生,如能同穴而死,則情天雖已常恨,比翼之鳥可期,也還能含笑於九泉之下,但如今欲死卻亦不能,唉——人世間最淒慘之事,怕也莫過於此了。”
他雙目微合,麵目之上,露出了頗為哀痛的表情來,稍微一頓,又道:“那天似乎是冬天,苗山之內,天時雖較暖,但仍是凜風怒吼,葉落滿山,隻差沒有下雪而已。孟如光伏在梁同鴻的屍身上,哀哀地痛哭著,哭聲與風聲相和,便混合成一種令人不忍卒聽的聲音。
“但是那醜人溫如玉,竟將這對已成死別的鴛鴦,還要生生拆開,將那梁同鴻的屍身,葬在高貢黎山右的穴地之中,卻將孟如光軟囚在高貢黎山左的一個所在,也不將她置之死地,因為這心如蛇蠍的魔頭知道,與其將她殺死,還不如這樣更要令她痛苦得多。”
他一拍桌子,又道:“不但如此,這醜人溫如玉更想盡了千方百計,去折磨這可憐的女子,但是孟如光卻都忍受了下來。”
這高冠羽士說話之時,不但語聲清朗,而且加以手勢表情,將這個本已是慘絕人寰的武林故事,描述得更是淒慘絕倫。
卓長卿本是傷心人,聽到這種傷心事,自然更是如醉如癡,一時之間,但覺醉從中來,不能自已,竟忘了再想這故事究竟與自己有何關係。
高冠羽士目光一轉,接著又道:“直到那梁同鴻的親生骨血生下來的那一天,孟如光便將那女孩子交給一個在這數月內,在苗疆中結識的一個知己,再三囑咐叮嚀之後,便夾著滿腔悲憤,去尋那醜人溫如玉,去報那不共戴天的殺夫深仇。
“隻是她的武功,卻又怎比得上那身懷異稟、武功絕世的溫如玉呢?不出三招,這恨滿心頭的可憐女子,也就魂歸離恨天了。”
卓長卿劍眉怒軒,再也忍不住心中怒火,“啪”的一聲,重重一拍桌子,將桌上的杯盞碗筷,都震得直飛了起來。
高冠羽士微喟一聲,道:“人世之中,悲慘之事原本遠較歡樂之事為多,兄台也不必為此事太過悲憤。唉——不如意事十常八九,人生處世,得過且過,若是十分認真起來,那隻怕誰也不願在世上多活一日了。”
卓長卿雙眉微蹙,朗聲道:“若是人人俱做如此想法,那人世間,魑魅豈非更加橫行,群魔亂舞,真正安分守己之人,還有處身之地嗎?”
高冠羽士朗聲一笑,道:“兄台既有如此仁俠之心,老夫自然欽佩得很。”
他笑容一斂,便又歎道:“隻是老夫雖是如此說,對那溫如玉的憤怒之心,卻也未見就在兄台之下哩。
“那溫如玉將孟如光擊死之後,竟將孟如光的屍骨,火化成灰,撒在高貢黎山右,讓她隨風而去,永生永世也不能和梁同鴻聚在一處。”
卓長卿心念一轉,忍不住問道:“難道這女魔頭斬草不欲除根,竟將那梁同鴻的親生骨血,輕輕放過?”
高冠羽士微微一笑,道:“兄台這一問,卻也未免將那溫如玉看得太過簡單了。”
卓長卿俯首沉吟半晌,心中突地一動,道:“難道那孟如光自認是自己知己的人,卻是溫如玉早已預先安排的嗎?”
高冠羽士猛地一擊手掌,頷首笑道:“老夫早說兄台聰明絕頂,心智之機巧,確是超於常人。那醜人溫如玉果然早已將自己的心腹,安排在孟如光左右,故意對這可憐女子作出同情之態。那孟如光在那種瀕臨絕境的情況之下,有人對她有三分好處,她便當作十分,何況這人對她本是蓄意結納,她自然也就難免將這人當作自己的患難知己。”
卓長卿長歎一聲,道:“那孩子落到那醜人溫如玉手中,豈非亦是凶多吉少?”
高冠羽士搖首笑道:“兄台這一猜,卻猜錯了。”
卓長卿微微一愕,暗地尋思道:“難道這孩子也和我一樣,被一武林異人,救出生天嗎?”
卻聽高冠羽士又道:“那溫如玉非但未將這孩子置之死地,卻反而對她愛護有加——”
卓長卿不禁又自接口問道:“難道這孩子長得與那梁同鴻十分相像,那溫如玉將自己對人家的單相思,都移到這孩子身上了?”
高冠羽士撫掌歎道:“兄台事事洞燭先機,確是高人一等,老夫的確欽佩得很——”他話聲一頓,又道:“溫如玉一生之中,恨盡天下之人,對這孩子,卻是愛護倍於常人,竟將自己的一身武功,都傳給了這孩子——”
卓長卿劍眉一軒,突地長身而起,脫口問道:“難道這孩子便是她那弟子溫瑾?”
高冠羽士微一頷首,目光緩緩移注到他麵目之上,隻見他神色之中,又是錯愕,又是驚奇,卻又有種無法描測的喜悅之意,生像是他再也料想不到,自己心中一個無法化解的死結,竟在這刹那之間化解開了。
高冠羽士便一笑說道:“人道舉其一而反之三,便是世上絕頂聰明之人,不想兄台之聰明才智,尤在此輩之上,老夫實是口服心服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