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們的生活朝不保夕,完全無力控製我們的生存環境時,就會執著於熟悉的生活方式。我們通過把生活模式固定化去對抗深深的不安全感。借此我們給自己製造了一種幻象:不可預測性已為我們所馴服。
對抗深深的不安全感,這個說法或許還不夠準確,也許更好的說法是,我們作為一個個體,往往因對這個世界缺乏信任而懷有敵意或恐懼。在很多歐美電影中可以看到這種傳說,魔鬼撒旦是沒有身體的,他必須附身於一個人才能發揮作用,而一個人之所以會被附身是因為自己充滿了仇恨。仇恨,是一種最典型的心魔,而對這個世界有恐懼或敵意,則是最微妙最常見的心魔。
我在福建南禪寺上內觀的課程時,整整10天裏,學員們都不能說話,不能碰觸彼此,甚至點頭、對視等寒暄的方式也不許可。總之,在所有時間裏都要將注意力集中在感受身體上。這樣做時,自己變得敏感了很多,對心魔這個說法也有了更深入的理解。
最讓我震驚的一件事情是,在靜坐感受身體時,我的大腿刺痛了一下,緊接著,我的腦海裏出現了一係列畫麵:一隻黃蜂叮在我腿上,將卵產在我腿裏,卵孵化出無數蟲子……
這些畫麵都是在極短的一瞬間形成的,以前,我對腦海中這種畫麵的演變完全缺乏覺知,我所覺知的僅僅是,哦,大腿有點刺痛,於是去抓大腿刺痛的地方。其實,真正讓我去抓大腿的,是自己的心在這極短的一瞬間演化出來的東西,心在這一瞬間編織了一個很恐怖的故事,在給我講,如果你不去抓這麼一下,你的大腿就會被徹底侵蝕而爛掉。
並且,我發現,將所有信息編織成一個糟糕的故事,這是我的心無時無刻不在做的事情。我和鄧老師聊了整整一下午,非常開心。但他講到的一個信息令我不大接受,結果當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見一個學太極拳的小子無意間製造了種種災難。
醒來後,我一開始很自戀地想,哦,該不是夢在告訴我關於鄧老師的前世之類的更深層的信息吧?但接下來的一刻,我立即明白,我在夢中是將最近看的一本小說《道士下山》的情節演繹到了鄧老師身上。
以前,我傾向於將夢看得很神奇,認為夢多是在揭示什麼真諦,但我現在有了更中庸的看法,認為有些夢是在揭示什麼,但多數夢更像是在編造故事,而且真的就像中國俗語所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白天起了某個念頭,這個念頭在晚上演繹成了一個複雜的夢。
這種夢,我現在傾向於認為,其實也是一種心魔,可以喚起自己對世界的恐懼或敵意,而繼續固守在自己的思維模式中--這也是生活模式,因為生活模式本身就是思維模式的展現。
投身於真實的世界
因為和鄧老師的這番談話,我對心理學中行為主義流派的成見也有了一定的改變。行為主義一開始特別抵觸“意識”的說法,經典的行為主義甚至完全不理會意識,而隻強調行為本身。
對此,首先我會認為過於簡單,而且我認為如果意識沒有發生改變,行為改變也隻是一時的,最後還會回到老路上。所以,一直以來我幾乎隻重視覺察,並由衷相信印度哲人克裏希那穆提的說法--覺察既是開始也是結束。
現在,我仍然相信覺察是無比重要的,但這個境界或許太高,而當我們隻是一味去追求覺察時,很多時候反而陷入了思維的陷阱。真正的覺察,是帶著真切的體會,是一種很深的體驗,但很多時候,追求覺察更像是思維在打架。很多人看了我的文章後變得很喜歡自我反思,但這種反思經常帶有自我批判的意味。
所以,我想強調的是,一個理論--理論也是思考的一種--不管多好,它的價值在於引出你的感受,而不是它有多正確多偉大。現在我想再補充一點,也許最容易引出感受的,是投身於真實世界的洪流中。
很多人會想,等自己變好了才去好好生活,但也許更可取的是,帶著心理問題去積極生活。積極生活必然意味著和真實的人打真實的交道,這時你的雙腳會穩穩踏在大地上,而所謂“變好了”的過程,卻常常意味著在思維的虛妄世界裏打架,被種種微妙的心魔所製造的恐懼或敵意給嚇到。看起來,是希望變好後能更好地投身到生活中,但實際上,更可能是恐懼或敵意之牆將自己與真實的世界隔離了。
從這一點上講,行為主義的確有其可取之處,因為它強調立即進入一個真實的世界。如果在這個時候,再多一份覺知力,去體會自己在真實世界裏的種種體驗,那就再好不過了。
日本心理學家森田正馬創辦了“森田療法”,其精髓可以總結為八個字--“順其自然,為所當為”。所謂“順其自然”的意思是,既不與自己的情緒和思維對抗,也不被情緒和思維控製,情緒和思維來了就來,走了就走,隨它去。這個療法的重點是“為所當為”,其意思是,不管你有什麼樣的情緒和思維,該做什麼還要做什麼。
這個看起來很簡單的療法對於很多病症有很好的療效,關鍵也許在於,這個療法可以幫助我們從種種心魔所編織的虛妄世界中脫離出來,而投身於真實世界之中。
我是在淩晨半睡半醒的狀態裏找到寫這篇文章的靈感的,當時有一種頓悟感。有意思的是,隨後我做了一個噩夢,夢見我住在一個藏在原始森林深處的房間裏,房間裏到處都是蟲子、蠍子和蛇等令我討厭的動物,我簡直找不到一個幹淨的容身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