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等雅會究竟何用,永穆帝心知肚明。
因念她自幼孤苦,便未理會,甚至盼著能有個才俊入眼,好令長公主終身有托。
結果,長公主竟然看上了盛煜?
論年歲,盛煜與她差了四歲,若要論婚嫁倒也不算大礙。但盛煜早已娶妻,魏鸞的年歲僅有長公主的一半,這二女爭夫的戲碼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更何況,長公主是什麼身份,盛煜又是什麼身份!
簡直胡鬧!
永穆帝隻覺胸腔裏一口氣悶著似的,忍不住又灌了兩口茶。
氛圍忽然有點尷尬。
盛煜沉默而立,輪廓冷硬,永穆帝晃了半天後,既已明白長公主如此行事背後的情由,也沒再追問。許久的安靜後,他清了清喉嚨,再度開口,“既是如此,蓄意謀害臣婦,確實是她不對。重病一場也不冤枉,其餘的你隨意處置吧。不過朕聽聞,你曾威脅長公主,說有人敢動魏鸞你就殺她,王公貴戚概莫能外,此話當真?”
話鋒微轉,忽然又提到了魏鸞。
盛煜抬目看向上首,便見皇帝須發花白,那雙眼裏卻不無審視。
他頷首道:“當真。”
極為篤定的語氣,幾乎是不假思索。
永穆帝嘴唇動了動,欲言又止,終於還是忍不住問道:“若是朕呢?”
“她是臣的妻子,並未犯錯,皇上不會動她。”
“你知道朕的意思!”永穆帝沒跟他繞彎子,低聲肅然道:“二十多年的心血,你和朕都不容易,如今隻消除了定國公,朕與先帝就能瞑目。玄鏡司的事朕放心交給了你,白蘭的事算是提早曆練,朝堂之上,憑著中書侍郎的位子也足以立起威信,朕的器重與期望,你應該明白!”
“微臣惶恐。”
“啪”的一聲,永穆帝拍在禦案上,將聲音壓得極低,“別跟朕裝糊塗!太子早就廢了,德行也配不上這天下,梁王就算沒長歪,能耐也有限。江山社稷非同小可,朕這麼多年忍辱負重,才有今日國庫充盈,失地收複,後繼之君務必行事穩妥,公事為重!”
暗沉的金磚上,盛煜脊背微繃。
從毫無芥蒂的信任,到生殺大權的托付,有些話永穆帝雖未明說,他也猜得出來。隻是有朝一日真的聽皇帝說出這番話,內心裏仍有驚濤駭浪湧起,令他心神劇震。
不過多年曆練使然,麵上仍如沉淵平靜。
永穆帝看著他,有些無奈,有些惱怒,“當日你求娶魏鸞,說是為破除心魔,朕念你向來持重,並未阻撓。就在這麟德殿,就在你如今站的這金磚上,記得嗎!”他伸手狠狠往地上指了指,憋了許久的怒氣隨之吐出,“後來呢,你在北苑毆打太子,闖到東宮肆意行凶,如今還枉顧法度,恐嚇長公主!”
“即便長公主有過,也該宗室論罪,按律處置,怎就輪到你去說殺伐的話。”
“三番四次,都是為了魏鸞!”
“這是因私廢公,全無平日的鎮定穩重!你既與魏鸞投緣,朕並不會故意阻攔,該給她的榮寵一樣都不會少。但站在這位置,你也該清楚,朝堂跟前私情總須靠後,萬不可意氣用事!這回幸虧是長公主,若是讓旁人知道你如此肆無忌憚,連皇室宗親都不放在眼裏,會如何議論、如何猜想!”
殿宇深宏,唯有君臣相對。
盛煜眉頭緊擰。
永穆帝甚少斥責他,更沒像今日這般怒氣外露,軟硬兼施。盛煜也知道,按永穆帝對他的期許,費盡周折才走到今日這地步,更須步步謹慎,免得功虧一簣。然而內心裏,卻有另一種情緒在激蕩,令他覺得不吐不快。
他於是抬頭,迎著帝王的怒意說了出來。
“朝堂的事上,臣願意忍辱負重,即使萬分苦累、一路凶險,也無所謂畏懼。臣可以吃苦,可以忍受種種毀謗指摘,可以拿著性命去拚殺征伐。但是皇上——鸞鸞的事不行。她是我的妻,嫁進曲園擔驚受怕是無可奈何,這種事上決不能叫她吃虧。”
“臣願以性命危皇上效力,也願以性命護她周全。她是臣僅剩的家人。”
這番話既是剖白,亦如宣告。
從前視魏鸞為心魔,如今卻如此維護,不惜忤逆聖意,動搖唾手可得的前程。
他說魏鸞是他僅剩的家人。
永穆帝愣住,一時竟不知如何回應。
盛煜卻朝他拱了拱手,口稱告退,不等他發話便退出了麟德殿。原本緊繃的神情,已悄然化為篤定,他握緊了拳,望向天際流雲,手指觸到腕間的那串佛珠——自打魏鸞求得這逢凶化吉的佛珠後,盛煜便始終帶著,片刻不曾離身,仿佛她時刻都在身畔似的。
深宮威儀,有天底下最煊赫的榮華,也有天底下最陰暗的險惡。
永穆帝身在其中,未能護住一生摯愛。
他絕不會重蹈覆轍!
盛煜凝眸,指尖捏緊了佛珠,疾步出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