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酒醉強橫,這做派已不算什麼。

隻是,要不要去章孝溫跟前稟報?

即使肩扛重擔,論身份,她也隻是個仆婦而已,不過因行事利索,稍得一眼高看。周令淵卻是章孝溫的座上賓,即使名不副實,也比她尊貴得多,他就算要燒了這院子,也未必有人會阻攔。且章孝溫軍務纏身,她地位卑微,若為這點小事就去叨擾,誰知會不會惹得都督不快?

可若放任不管,著實有違職責。

風細刀般剮過麵頰,令人直打寒噤。仆婦跪了好半天,眼睜睜瞧著周令淵攬魏鸞往後院去,身影沒入夜色,忽然靈機一動,咬了咬牙往章孝溫住處去——不能打擾都督,她至少可將此事稟明帳前隨侍,由那位定奪是否上稟,算是個折衷的法子。

遂爬起身,手忙腳亂地往那邊跑。

……

通往後院的遊廊上,周令淵的步伐有點快。

離了旁人視線後,方才醉醺醺的姿態便收斂了不少,他維持著摟美人夜遊的姿勢,目光卻迅速打量周遭。偶爾瞧見有人經過,便又擺出調戲強迫的姿態。他穿的那身錦衣質地貴重,旁人又不知關乎魏鸞的事情,瞧見後猜出身份,反而會低頭回避。

於是順暢無阻,行至後院。

肅州是章孝溫的地界,先前軍政大權都握在章氏手中,幾乎成了劃地而治之勢,其做派十分驕橫,這座都督府也修得極為富麗堂皇,有諸多違製之處。後院占地極廣,幾乎能趕上整個東宮,繁茂花樹掩映,也便於隱藏身形。

兩人摸黑前行,到了一處水榭。

此處離都督府的後牆已不算太遠,遙遙望去,還能瞧見隔巷的燈籠光芒。

而水榭裏,有人在悄然等候。

瞧見熟悉身影的那瞬間,魏鸞眼眶一酸,險些湧出淚花。對麵魏知非也神情迫切,兩步上前握住她手臂,“如何?受傷了嗎?”等不及回答,目光徑直將她上下打量,瞧清那張明顯消瘦的臉龐,不由心疼皺眉。

魏鸞卻竭力勾起笑容,“表哥照料得很好,我沒事。”

說著話,迅速將罩在外麵的披風和寬鬆衣裙脫下,隻留黑色勁裝在身,適於暗夜行走。

魏知非稍稍放心,遂將目光投向周令淵。

那位站在暗處,沉默孑然。

印象裏尊貴如玉,如今卻消瘦落魄的姿態落入眼中,令魏知非微微一愣。不管先前有過怎樣的起伏,來涼城時有過怎樣的擔憂皆被,此刻周令淵肯冒險將魏鸞送還,魏知非便已深為感激,端然拱手道:“多謝殿下。”

周令淵似扯了扯唇角。

“快走吧。”他的聲音依然沙啞,掏出了枚令牌遞給魏知非,叮囑了出府後的去向,又道:“給她束發戴冠,扮作送信的小兵,拿這令牌去西邊城門,就說有十萬火急的軍令,由你倆傳令。”說罷,躬身從門後的角落取出副錦囊包著的冠帽,顯然是早有準備。

魏知非道謝,迅速幫魏鸞束發。

魏鸞則瞧著周令淵。

先前的種種擔憂與忐忑,在瞧見安然無恙的魏知非後,無形間悄然消弭。而在臨別之際,瞧著跟前自幼相識、青梅竹馬的表哥,想起周令淵先前那番剖白,心裏到底難過,忍不住低聲勸道:“表哥隨我們走吧,長寧還在等你。”

周令淵神情似僵了下,旋即搖頭。

這般態度,自是心意已決。

當真是存心求死,沒半分眷戀掙紮。

魏鸞心裏泛酸,有種極複雜的情緒悄然湧上。幼時的親密無間與親近依賴,後來的漸生隔閡與背道而馳,乃至今日各入殊途、前程迥異,許多事都來不及細想回味。而於她,哪怕早就想過這樣的場景,真到了這時候,心底的難過卻還是如潮水湧來。

眼淚不期然湧出,溫熱滾落。

周令淵瞧見了,想伸手幫她擦拭,卻克製著沒動,隻勾了勾唇角,柔聲道:“別哭啊。你們出了都督府,會有人在外麵接應,拿著令牌逃出去後定要小心。回到京城多陪陪長寧,你們倆……都該好好的。”

暌違已久的溫柔,在他因朗州之事而變得陰冷後,魏鸞已許久不曾領會。

而此刻,依稀是少年時的平靜溫和。

魏鸞緊咬著嘴唇,眼淚落得更凶。

周令淵卻折身而出,沒再耽擱片刻,唯有夜風寒冷,送來他催促的聲音——

“快走!”

魏鸞追出去,隻看到他大步而去,融入夜色的背影。

……

出都督府的路對魏知非而言並不算陌生。

在肅州軍中待了這麼些年,他回京城裏敬國公府的機會屈指可數,來都督府卻是家常便飯。少年頑劣時,更是跟章維一道將這座都督府的犄角旮遝都鑽了個遍,如今故地重遊,自是熟門熟路。

這座後院太廣,從前那些隱蔽的角落與通道依然如故。

戰事當前,沒人能料到他會悄然潛入涼城,更無暇修補那些藏著的破綻漏洞——或許連章維都已忘了,這座重兵把守、無人敢造次的府邸裏,其實還有那些小路。

魏知非心神緊繃,帶著魏鸞悄然潛出。

院後巷道幽靜,兩人迅速走過拐角,閃身進了街巷旁的民居院落。據周令淵所言,薛仁為打消章氏疑惑,帶商隊進城後便一直在衙署那邊打轉,外頭院落裏備有馬匹和軍士裝束,可供逃命所用,即使出點小岔子,也會有人設法掩護。

魏鸞推測裏頭應是夏氏。

果然,輕輕敲門後,門縫裏有人看了一眼,迅速從內拉開,站在裏頭的是夏氏那張其貌不揚卻頗為親切的臉。這樣的安排,著實讓魏鸞踏實了許多,才想低聲招呼,餘光卻瞥見幾步外一道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