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3 / 3)

“哦!”我也笑了起來,“原來如此。”

“很簡單,不是嗎?”他說。

“確實很簡單,”我說,“但是,你怎麼克服了你自己不受歡迎的那種感覺呢?”

他深深地望著我,沉吟了一會兒,表情很奇異。然後,他站起身來,凝視著我,慢慢地說:

“有一天,你也會克服的。”說完,他望望林外,“我要去給皚皚上課了。”他走了兩步,又站住,“你高中畢業了嗎?”

“是的,畢業了快一年了,我的學齡很早,因為媽媽病倒了,我就沒有考大學。”

“要考嗎?”

我點點頭。

“預備念哪一係?”

“噢!我還沒決定。”

他再站了一會兒,微笑著說:

“人類真奇怪,你覺不覺得?每一個人,同樣具有兩個眼睛一個鼻子一張嘴,卻從沒有完全相同的兩張麵貌;每個人都有一樣的內髒,骨骼構造,和大腦小腦,卻沒有相同的個性。至於智慧的懸殊,興趣的差異,更是一人一個樣子,上帝造人,居然不會造出一份重複的來?像你和皚皚,都是十七八歲的女孩子,但是卻完全是兩種典型。”

我笑了,說:

“這就是你研究心理學的原因嗎?”接著。我又想起來問,“皚皚難道沒有讀書?”

“她隻念了高一,就休學了。”

“為什麼?”

“肺病,或許還有其他的病。她太孤僻,太不合群,不能適應學校生活,現在她的肺病已經好了,卻不願回到學校去。她興趣十分狹窄,中學的通才教育不是她所能接受的。”

“換言之,”我說,“她在學校裏功課很壞?”

“不錯,她很少有及格的功課,除了美術音樂之外。可是,在藝術方麵,她又有奇異的領悟力和天才。她的鋼琴也彈得很好。對於這種有偏才的孩子,中學教育實在是一種斫傷!”

“你很為她不平?”

“確實。她是個——”他深思了一下。“很特殊,但很可愛的女孩子。”

我想著皚皚,沒有人會認為她不可愛,“美麗”實在是件好東西。上帝造人的確奇怪,同樣用眉毛眼睛鼻子來構造,怎樣會有妍醜之分?

“噢!”他大發現似的說,“我要走了,你可以繼續散散步,林子裏很陰涼,又有風。好!再見!孟小姐!”他走到林子口,回過頭來,對我爽朗地一笑,再說,“和你談話,是一件最愉快的事,你有一副很清醒的頭腦。”

我坐在那兒,目送他頎長的身子消失在林木之外。用雙手抱著膝,我靠在一棵叫不出名字來的大樹上,靜靜地沉思起來。風在林梢靜靜地搖撼,好幾片落葉飄墜在我的裙子裏,我拾起了一片心形的葉子,嫩嫩的淺綠色,帶著淡淡的清香。我把葉片放在鼻尖上摩擦,我喜歡葉子的那股香氣。然後,我聽到有腳步聲,悄悄地,緩緩地向我移近,我回過頭去,是嘉嘉!她站在我身邊,用一種特殊的神態望著我,那不像個白癡的眼神!她定定地盯著我看,似乎在努力地思索和回憶。我拍拍身邊的位子,對她鼓勵地笑笑,說:

“你坐嗎?嘉嘉!”

她那癡騃的笑容又浮了上來,轉過身子,她又悄悄地走開了,一麵走過,一麵嘴裏喃喃地,低低地,不知道在說些什麼,我隻聽清片段的幾個字:

“她說……她喜歡的……她叫我管花……她說你和它們一樣,沒有照顧……活不了……”

我又獨自坐了一會兒,腕表上已經快到十二點了。站起身來,我抖落了身上的落葉,緩步走出了樹林。陽光正灼熱地照射在花園裏,那些五顏六色的花朵亭亭地伸展著枝子,綻開的花瓣正欣欣然地迎著陽光。我走到花壇旁邊,摘下了一朵淺藍色半開的小花,我不知道這花的品種,但那細碎的花瓣別有股嬌柔的韻致,拿著花,我跨上台階,推開玻璃門,走進了房間裏。

一瞬間,我愣住了。起先我到花園裏去的時候,是從飯廳中出去的,但,我現在走進的房間,卻並不是那間飯廳!這是間光線幽暗的房間,因為我剛從明亮的太陽底下走進來,一時竟有些目光模糊,接著我就看出這房子所以幽暗的原因,除了我的入口是玻璃門之外,這間屋子有兩麵都是大的玻璃櫃,裏麵陳列著許多稀奇古怪的石頭,另一邊有一扇小門,藏在一大排書架之間,整間屋子居然沒有窗子!我好奇地左顧右盼,然後,我發現羅教授正坐在一張大書桌後麵,全神貫注地注視著我。

“哦,羅教授!”我說,“對不起,我想我走錯房間了!”

他仍然注視著我,在那堆茅草般的須發之中,那對閃爍著異樣光彩的眼睛看起來是奇怪的。

由於他沒有答話,我感到微微有些窘迫,再望了這屋子一眼,我斷定這是羅教授的書房,看情形,我的貿然撞入使他著惱了。

“對不起,”我再道了一次歉,向門邊退去,“好抱歉我打擾了您!”

“別走!”他忽然說話了,“你過來!”

我遲疑地走了過去。他審視著我,然後推了一張椅子在他麵前,說:

“坐在這兒!”

我依言坐了下去,現在我和他麵麵相對了,我可以更清楚地看清他,他有兩道濃黑的眉毛和飽滿的前額(大部分掩蓋在亂發中),還有個代表堅毅倔強的方形下巴。鼻準微微地隆起,應該是個強硬的人物!

“你,你在想什麼?”他突然問。

“哦,我——”我吃了一驚,“我在想你刮光了胡子,會是怎麼一副樣子?”

他對我翻翻眼睛。我很懊惱,我是怎麼回事,永遠會冒出一兩句不該說的話?正像媽媽說的,我哪一天才能“長大”?偷偷地從睫毛下望望他,還好,他並沒有發怒的樣子。他的眼光從我的臉上移到我手中的花朵上:

“你也愛花嗎?”他問,語氣竟非常平和。

他從我手裏取下那朵花,審視著。

“這是皚皚的花,”他說,“她叫它作毋忘我。”

“是嗎?這就是毋忘我?”我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