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嗎?她說了些什麼?”
“她用箭頭指示了四句話。”
“四句什麼話?”我的興趣提了起來。
皚皚注視著我,大眼睛烏黑深邃而清亮,她停了片刻,幽幽地念出四句話來:
“魂魄縹渺,無處可依,欲尋舊情,唯恨綿綿。”
“真的?”我問,“這有些叫人難以置信!”
“你不信嗎?你可以問中枬,那天晚上在下雨,我們就在這間屋子裏請的,圍著吃飯的桌子,彩屏在一邊侍候我們。我作的禱告,她來的時候,先有一陣陰風,門窗全都格格作響,彩屏嚇得發抖……”
她的話沒說完,一陣風來,窗欞搖撼作聲,那兩扇玻璃的彈簧門被吹得開闔不止。我驚跳了起來,瞪視著一無人影的門口,皚皚笑了,安靜地說:
“你怕了,是嗎?別在意那風,報上登過,今年的第一個台風已經接近本省了。”
說完,她轉過身子,向樓上走去,我不願單獨停留在這間空蕩蕩的飯廳裏,尤其剛剛那陣風來得怪異,我竟懷疑那鬼魂已經走進了這房間。緊跟著皚皚,我也上了樓。我和皚皚在我的房門口分手,我覺得皚皚望著我的眼神有些特別——帶著幾分輕蔑和嘲弄。關上房門,我坐在床沿上,才忽然想起,假若今晚我所看到的黑影是皚皚呢?長發,長裙(皚皚穿著的是件長的睡袍),她的哥哥曾經嚇過我一次,她為什麼不可能也嚇我一次呢?她盡可以裝出幾聲歎息,然後從柏樹夾道的小徑走進羅教授的書房,再從書房走到飯廳,先我一步抵達,再裝作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可是,她又為什麼要嚇唬我呢?目的何在?她並不像她哥哥那樣愛開玩笑,而且——她不是個工於心計的人,我可以肯定這一點。那麼,我今晚所見到的真是鬼嗎?真是那個上吊而死的女人的陰魂嗎?
一陣冷風吹在我的脖子上,我再一次驚跳,窗子被風吹開了,我站起來,走過去閂好了窗子,把上下的鐵栓都扭緊了。拉嚴了窗簾,我躺上了床,該睡了。但,今晚的遭遇和那些關於鬼魂的談話使我了無睡意,恐怖感仍然在心頭盤踞未泯。我拿起一本中國曆史,翻開來,找到近代史部分,喃喃地念:
“民國二年,公元一九一三年,國會成立,巴西諸國承認中華民國,正式政府成立,是年,宋教仁被刺於上海車站……”
我伸手滅掉了床頭櫃上的台燈,嘴裏依舊不停地背誦著民國二年的大事。宋教仁被刺於上海車站,被刺於上海車站,被刺於上海車站……
恍恍惚惚,朦朦朧朧,我似乎是睡著了。我睡得非常的不安穩,在枕上翻來覆去。我看到一列列的火車,看到一個男人倒臥在血泊裏,而我就站在他的身邊,一群人對我包圍過來,叫囂地喊著:
“捉住她!她是凶手!她是凶手!”
有人扭住了我,我掙紮,狂叫,嚷著說:
“我不認得他,根本不認得他!”
那個地上男人把一張血汙的臉抬了起來,瞪視著我,凸出的眼睛恐怖陰沉,他說:
“你不認得我嗎?我是宋教仁!”
我在枕上翻身,擁緊棉被,甩了甩頭,宋教仁?宋教仁被刺於上海車站!我知道我在做噩夢。上帝!請給我安眠!我把頭深深地倚進枕頭裏,又睡了。
我又開始做噩夢,冰天雪地裏,我一個人在一大片荒漠中行走,有很好的月亮,但是非常冷。冷風對著我的脖子吹,我走著,不斷地走著,卻走來走去都離不開那一片荒漠。風使我顛躓,我跌倒,又爬起來,然後,我看到一個披頭散發的吊死鬼,一張慘白的臉,拖出來的舌頭,脖子上套著一個繩圈……她向我迫近,我躲避著,扭曲著身子,心底依稀仿佛地還有些明白自己是在做夢,而竭力想讓自己清醒。但,她捉住了我,她冰冷的、隻有骨骼的手指叉住了我的脖子,我掙紮,她的麵孔向我迫近,對著我的臉吹氣,冷冷的氣息吹在我的臉上,脖子裏。她的手指觸摸到了我的麵頰,我發狂地叫,掙紮,扭曲……
驀然間,我聽到風把窗子吹得碰到牆上的聲音,“砰砰”的響聲單調而重複地響著,我曾關好窗子,何處來的風,我一驚,醒了。首先,我感到的是一隻手,一隻真真正正的手,正在我的麵頰和脖子間遊移,冷冷的手指在摸索著,我蠕動身子,潛意識中在告訴自己:
“我還沒有醒,我還在做夢,還在做夢……”
我又聽到窗子的聲音,一陣風撲在我的麵頰上,涼意使我一震!那隻手!真的有一隻手!我吃力地張開眼睛,觸目所及,是敞開的窗子和月光,我把眼睛移向床前,一刹那間,我的血液凝住,渾身冰冷,一個披著頭發的女人!正用手探索著我的頸項!我閉上眼睛,發出一聲尖銳的狂叫。
那隻手倏地縮回了,而我狂叫不止,蜷縮在棉被中,我隻能一聲又一聲地狂叫,我的叫聲在寂靜的夜色裏傳播,使我自己恐怖,於是,我叫得更厲害。接著,有人衝進了我的房裏,電燈開關被摸著了,頓時滿屋大放光明,我睜開眼睛。首先,我看到那個仍然站在我床前的女人——披著長長的頭發,穿著件白色的繡花睡袍——是羅太太!她挺立在那兒。看來是被我的叫聲嚇住了,目瞪口呆地望著我。
“怎麼回事?發生了什麼?”
衝進來的人是徐中枬!穿著睡衣,他惶惑地站在屋子中間,然後,走廊裏腳步零亂,所有的人都湧進了我的屋裏,包括:羅教授、皓皓、皚皚,和隨後又進來的彩屏。大家都緊張地詢問著:
“怎麼了?什麼事?”
羅教授的頭伸了過來,咆哮地喊:
“憶湄,你發了神經病嗎?”
我從床上坐了起來,擁著棉被,仍然渾身抖顫,過分的恐怖之後,又被羅教授不分清紅皂白地搶白,我又氣又急又委屈,鼻子裏一酸,眼淚就奪眶而出。我依舊不能控製自己的顫栗,哭泣著,我喊:
“羅伯母,你為什麼要嚇我?你們為什麼都要嚇我?你們全體!”我想起樹林外的黑影和上次皓皓的惡作劇。“你們欺侮我,你們拿我尋開心!你們捉弄我!”我把臉埋在手心中,痛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