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2 / 3)

“你是一個善良的女孩,憶湄。”他搖搖頭,歎息地說,“但願我不要這麼喜歡你,你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語,一顰一笑,都牽動我每一根神經。”他的眼光朦朧了,不轉瞬地望著我,我也凝視著他,時光在兩人的注目下悄悄地流逝。半晌,他驚跳了起來,“噢,憶湄,打開書本吧!”

我把小貓抱在懷裏,懶洋洋地翻著書頁,眼光仍然凝注在他的臉上。

“憶湄,”他用舌頭潤潤嘴唇伸了伸脖子。“你說一說,中國國民黨第一次代表大會在哪一年召開?什麼地方召開?”

我瞪視著他。

“我問你問題,你聽到沒有?憶湄?”

“嗯?”我神思不屬。

“我問你國民黨第一次代表大會在哪一年召開的?”

“噓!別說話!”我說,“小波睡著了,你聽它的呼嚕聲,好像在低低地訴說什麼。”

中枬看了我幾秒鍾,突然站起身來,走到我身邊,一聲不響地把小貓從我懷中提起來,放在地下,輕輕地拍了拍它,把它趕到床底下去了。然後他坐回他的位子,嚴肅而冷靜地望著我,說:

“現在,你能夠回答我的問題了嗎?”

“噢,”我懊惱地說:“中枬,你未免太嚴厲了。”

他推開書本,握住了我的雙手,把我的手闔在他的手中間,直視著我的眼睛,用低沉的聲音說:

“憶湄,你不能永遠寄人籬下,是不是?考大學對於許多人是並不重要的,可是,對於你卻非常重要。憶湄,你隻能成功,不能失敗!”

我注視他,他的聲音那樣溫柔誠摯,他的眼睛那樣深沉懇切,我的心情激動了,低下頭,我為自己慚愧。媽媽屍骨未寒,羅教授恩重如山,我不能落榜!抬起頭來,我自覺淚霧迷濛。他的手在我的手上加重了壓力,他用令人心髒絞緊的溫柔的聲調說:

“憶湄,憶湄!我抱歉讓你傷心。”

“不!”我迅速地拭去了淚,對他微笑,“你剛剛問我什麼?第一次國民黨代表大會嗎?”我側著頭思索,“是不是民國十三年在廣州召開的?”

中枬凝視著我,微微地眯起了眼睛。笑意逐漸染上了他的嘴角,他長長地吐出一口氣,說:

“憶湄,你真讓我心折!”

這是一個中午,整幢屋子都沉睡著,我打開房門,側耳傾聽,顯然羅家每一個人都在午睡,走廊裏空蕩蕩的毫無人影。折回屋裏,我拉開壁櫃,取出一雙前一日才上街去偷偷買回來的溜冰鞋。悄悄地走下了樓梯,來到飯廳外的水泥地上。坐在台階上麵,我把兩隻鞋子都係好,對自己發誓地說:

“我一定要學會溜冰,而且要溜得又快又好,讓皓皓大吃一驚!”

帶著堅定的決心,我戰戰兢棘地站了起來,輪子一經滾動,我立即撲倒下去。站起身,我再嚐試。中午的烈日曬著我,我卻渾然不覺。我一再跌倒,又一再爬起。反正無人看著我,我也不怕摔跤丟人。就這樣,我跌跌衝衝地,居然也可以平穩地滾動一段路了。任何玩意兒,都是剛學的時候勁最大,我越來越有興趣,忘了時間,也忘了烈日如焚,我的襯衫都被汗所濕透。為了溜冰,我特地穿了一條長褲,整個褲子上都是灰塵。由於摔跤的次數太多,每次跌倒又都用手去撐住地麵,所以手掌都跌腫了,而我仍然樂此不疲。我的摔跤並非沒有代價,我開始摸清溜冰的訣竅了,也懂得雙腳的運用和輪子的操縱。在愉快的心情下,我不知不覺地唱起歌來,我唱的是一支我小的時候媽媽常唱給我聽的娃娃歌:

飛飛飛飛,這個樣子飛飛,

向上飛,

飛上去就要把頭抬,

要轉彎尾巴擺一擺,

……

大概是尾巴沒有擺好,我的腳下一滑,就一屁股坐在地下了。這次摔得可不輕,脊椎骨的末端撞在水泥地上,痛得我從牙縫中向裏麵吸氣。氣還沒完,一個影子罩在我的頭上,我抬起頭,皓皓正彎著腰看我,他漂亮的眼睛裏充滿了笑意,嘴角掛著嘲謔和激賞,咧了咧嘴,他說:

“你不應該飛,憶湄。你的腳下有了輪子,但是肩膀上並沒有翅膀,如果你想飛,就難怪要摔跤了!”

我對他翻了翻白眼。

“好,”我說,“你從什麼時候開始偷看我的?”

“從你提著一雙溜冰鞋,像做賊一樣從樓梯上偷偷摸摸地走下來的時候開始。”

天呀!原來我這整個一段摔跤啦,爬起來啦,發誓詛咒啦……他都看見了!我噘起了嘴,沒好氣地說:

“那麼,我摔了跤,你既不加以扶手,反而冷嘲熱諷,豈不有失忠厚?”

他大笑,望著我說:

“有失忠厚?憶湄,你明知我根本不是一個忠厚的人!”他再看我,又笑。“我說過了,隻要你不想‘飛’,你就溜得很好了!”

我咬住嘴唇,斜睨著他,這兩句話似乎頗有道理。他把手伸給了我。我握住他,他把我拉了起來,牽住我的手,像帶領一個瞎子般帶著我走,嘴裏不停地指示著說:

“用右腳——現在換左腳——再用右腳——換一隻腳用腳尖的輪子轉彎——好!不錯!我放手了!”

他放了手,我平平穩穩地溜了一圈,他接住我,把我帶到台階前麵,讓我坐下。掏出一塊大手帕,拋在我膝上說:

“把你的汗擦一擦,今天練習得夠了,以後,你應該選黃昏的時候來溜,這樣曬著太陽運動,你會中暑。”

我拿起他的手帕,在臉上塗抹一遍,整條手帕都變得又濕又黑,我的臉紅了。他看來卻十分開心,在我身邊坐下,用手托著頭,他微笑地凝視著我,欣賞地說:

“憶湄,你猜你給羅家帶來了什麼?”

“什麼?”我不解地問。

“生命!”

“生命?”我有些愕然。

“是的,生命。在你走進羅宅以前,羅宅是死的,你進來之後,羅宅才開始蘇醒。”他的笑意漸消,眼睛深深地望著我。“你不覺得,我最近停留在家裏的時間越來越多了嗎?”

這倒是真的,我思索著。他灼灼逼人的眼光使我不安。他又笑了,揚了揚眉毛說:

“你有些怕我嗎?憶湄?”

“我什麼都不怕!”我噘著嘴說。

“你怕一件東西——鬼!”

我笑了,想起那個被羅太太所驚嚇的晚上。人,總是喜歡庸人自擾的!皓皓仍然托著頭注視我。忽然,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