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漸亮了。小鎮碼頭傳來船舶的汽笛聲,街口也有了賣早點的鍋碗瓢盆碰撞聲。
又是一個十分寒冷的早晨。粟麥經曆了一整夜的夢魘、失眠和饑餓,本來就不怎麼好的腸胃這會兒不停地痙攣,痛得她忍不住下樓去豆漿攤喝豆漿。賣豆漿的胡姐人稱豆漿胡,是老機船棚伯的老婆,有名的快嘴,她一見粟麥,就對她說:“麥子,你聽說了嗎?鎮政府工程隊昨晚死了人。”
“死人了?死的人是誰?”
“是工程隊的民工二茨。”
“民工?二茨?怎麼死的?”
“聽說夜裏被人打傷了頭,流了一夜血,流死了。”
“流血流死了?是真的嗎?”
“不是真的難道還是假的?你往河邊瞧瞧去,屍體還擺在那裏呢,鎮派出所的人說,要請縣公安局派人來驗屍。真造孽,驗屍不就是要割坨坨嗎?也不知這是誰幹的,害人死無全屍,造這麼大孽,死了要下地獄,不死也得脫幾層皮,下輩子當牛做馬也還不清冤孽債。”
聽到豆漿胡的話,粟麥心裏咯噔一響,仿佛受了驚嚇,手一抖,碗裏的豆漿灑了出來,順著她的黑色羊絨大衣往下淌。豆漿胡看了她一眼,詫異地問:“嗨,你抖什麼抖,豆漿都灑在衣服上了,這麼好的衣裳,粘上豆漿洗都洗不掉的,可惜了。”
粟麥呆呆地站在原地,臉色蒼白,渾身發抖。她的腸胃這會兒不停地痙攣,疼得她忍不住蹲下身去。她的狀態再次引起豆漿胡的注意,豆漿胡放下手裏正忙的活,跑過來詢問:“麥子,你怎麼啦?是不是不舒服啊?”粟麥睜著驚恐的大眼睛,呆呆地望著豆漿胡,眼神露出讓人心寒的絕望和痛苦,她不知道應該怎麼表達心裏的驚恐和腸胃的痙攣。豆漿胡欲將她手裏端著的碗接過來,不料,粟麥的手指將碗摳得死緊,豆漿胡下了一陣功夫才將碗搶過來,將剩下不多的冷豆漿潑了,再舀來一瓢熱豆漿,強行給她灌下去。
“怎麼樣?好點沒?你這是餓虛了。”
粟麥又聽到了豆漿胡的聲音。剛才,她的聲音消失了。
粟麥的意識像一粒太空沙塵,經過億萬年的衍變,逐漸放大成光明的星球,並在豆漿胡的注視下變得清晰起來。她身上的每一根神經,每一個細胞,都隨著意識的清醒而清醒,同時,一個不能承受的念頭也登陸了她的大腦信息中心,那就是昨夜被自己飛了一磚頭的民工死了,一條鮮活的生命,就這樣消失了。從此以後,這個世上永遠再沒有這個曾經企圖衝她耍流氓的民工了。再過兩天,等到公安局的人驗屍完畢,親人們將他往黃土壟中一埋,他的妻兒父母就永遠也見不著他了……盡管對粟麥來說,他也許不是個好人,但對他的親人來說,他一定是個絕對的好人,他是他們生命中最重要的親人和生活中最重要的支撐。不知道他的親人此時是否得到了消息?要是得到了消息,這會兒,他的妻子一定在拚命往這裏趕,而他的父母早已抱頭哭成了一團。 悲痛難忍的妻子在路上想到過自殺嗎?因為粟麥這時候想到了自殺。那是剛才一刹那的想法,那時,她傻了,她真的傻了,麵對這一突發事件,她完全把握不住自己的腦子,除了驚恐萬狀,就是胡思亂想。要知道,那是她意外地斷送了一條精赤的生命呀。對,就是一條精赤的生命。粟麥想不到自己這時還能記起昨夜的情形來,他當時就是精赤著來,精赤著去,雖然沒看清麵貌,但身體卻是看得格外清楚。粟麥當時不明白他為什麼會在大冬天精赤著身體,難道他是有意衝著自己來的嗎?後來她才知道,民工們夜裏都是這樣精赤著睡覺的,冬天也都如此。
這件事來得是那麼突兀和慘烈,讓人感到不可思議和難以接受,仿佛身體和心靈同時承受著最大限度的擠壓,不給粟麥一絲心理準備,也不給他的家人留一絲希望,把粟麥對生命的敬畏和探究,以及他所有親人的希望和夢想統統冷酷無情地敲得粉碎……粟麥心想,他的妻子想立刻見到她的丈夫,然後抱著他的頭痛哭嗎?可是,她想沒想過,他的頭已經變得很硬很冷了,那是因為他身體裏的血液已經在昨夜裏悄悄流光了……這樣想,粟麥就很想走到河邊,去揭開蓋在那人屍體上的破被單,看看那人到底長什麼模樣,看看他頭上的傷到底傷在哪兒,是不是致命的地方。她知道,人的致命位置在太陽經絡,難道昨夜的半塊磚頭真的那麼準確,單單就砸在了他的致命處?
也許是熱豆漿的作用,粟麥僵硬的身體慢慢恢複了柔軟和機能,腸胃也停止了痙攣。她慢慢站了起來,一步一步往河邊走去。
粟麥看見了十幾米外的停屍門板。門板周圍這時沒有一個人。隨後她的目光注意到那塊破了幾個洞的深藍色印花被單,從破洞的形狀和位置看,那是抽煙的人不慎留下的,其中一個破洞的位置正巧在頭的左側,也就是粟麥盯住的地方。由於被單的顏色是深藍,而且又很髒,看不出上麵有無血跡。粟麥眼睛瞪得大大地看著它,竭力想通過那個破洞看清裏麵蓋著的人是不是昨晚那個人。這時,一陣裹挾著寒意的晨風吹來,掀起了被單一角,粟麥差點就要看見下麵那張臉了,可是,被單四周壓著石頭,它始終沒能掀起來。
粟麥的眼神越來越執意,越來越固定。
粟麥不知道鎮派出所二樓辦公室窗口有一雙深邃的眼睛一直在注意自己。
鎮上的房子是近幾年移民新修的,典型的移民新居格局。兩排磚房並列,一排依山,一排傍水,中間是街道兼公路,靠山的一邊為行政單位和學校,挨河邊是企業和商店,就是移民也始終沒打亂這樣的格局。
二級警司帥歌最近隻專心一件事:關注粟麥的一舉一動!他不知道自己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這種舉動的,而且讓他料想不到的是,自從這個舉動一出現,就像抽煙喝酒上了癮,一天到晚都念念不忘。他在派出所三樓辦公室和自己的宿舍裏都看得見粟麥家的三間房子:臥室、客廳、廚房,可是很奇怪,她家臥室一年四季窗簾低垂,而看樣子粟麥又是不上廚房的,因此,他隻能碰巧在粟麥呆在客廳的時候才能看到她。
帥歌站在窗口很久了,他想:造物主得了怎樣的靈感,才造出如此美麗的女人。
他是三個月前認識粟麥的。那是他剛來這個小鎮工作的第一天,正趕上春陽電站開閘,水勢很大,老石橋快被水淹了,老公路也被淹了,酉水河汊與大河連在了一起,粟麥站在一片水域蒼茫中,裙裾飄飄,雕塑一般……她腳下的石拱橋離水麵不到十公分,身後有一棵很大的木樨樹,葉子很多,開了滿樹紛紛揚揚的細花,米黃色,隨風飄撒……帥歌是在接到易非報警後來到河邊的,他第一眼看見這幅場景,就被這個奇怪而美麗的女人驚呆了。後來他冒險劃船過去,將粟麥從石橋上接回來,半路上,他忍不住批評她:“真想不到你這麼大膽,你看多危險?剛才我要是晚來一步,你就被波浪吞掉了。”
粟麥臉紅了,低下頭小聲說:“抱歉,麻煩你了。”
帥歌聽她這麼說,馬上改變了口氣:“說說吧,幹嘛上這兒發呆呀?”
接著,他聽見這個女人用夢囈一般的聲音說:“我上這兒聞花香埃”帥歌“氨了一聲,居然沒聽懂她的話是啥意思。她接著說:“喏,木樨樹開花了,很香的。《紅樓夢》裏有暖香、冷香一說,我尋思木樨花的香究竟是暖香還是冷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