帥歌回到病室,看見熟睡中的粟麥臉上留有幾行淚水。這是易非臨別時留下的,還是粟麥自己流下的呢?帥歌在心裏打了一個問號。
這些天,報社不斷有人來看望粟麥,人事主任覃琳還代表市長送了一個花籃和很多水果。可是粟麥完全不記得這些人是誰了,她看他們的眼神,就像看陌生人一樣,令人嗟噓。
粟麥在睡夢中翻了一個身,呢呢喃喃說著夢話。帥歌坐在床邊,從被子裏握住粟麥的手,癡癡地望著她,痛心地想著醫生剛才說的那些話。他想,粟麥活得真是不容易,神經衰弱、夢遊、夢囈、精神憂鬱、失憶,怎麼這些個病都惹上她了呢?就像劉強說的,粟麥是個腦子有毛病的女人,但這個女人心靈很幹淨。此時此刻,帥歌也是這麼認為的。通過粟麥失憶之後對自己表現出來的情感,讓帥歌感到這是上蒼賜給他的天恩,粟麥不僅僅是他生命中割舍不下的愛情,也是不可或缺的生存元素,猶如空氣和水分。
一個人沒有愛情或許可以活下去,但沒有空氣和水分肯定會窒息而死。
帥歌在心裏默默地說,粟麥,我不會撇下你,獨自麵對一生的遺憾。我要娶你,和你在一起。我一定要讓你恢複記憶,過上輕鬆快樂的好日子。
“二茨是我用磚頭砸傷的……”
就在這時,粟麥說了一句夢囈。帥歌聽得很清楚,並且一字不漏。
帥歌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怔怔地看著她,希望她再說一遍。同樣的話,此刻在他看來有不同的意義。但接下來,粟麥睡得很安詳。帥歌怔怔地看著她,在心裏反複告訴自己:從現在起,我不再是個警察,我要撤消對她的一切懷疑和追蹤,隻做她的愛人。
粟麥的夢囈讓學過醫學和心理學的帥歌看到了一線希望和曙光,這說明粟麥潛意識裏還有記憶在活動,她並沒有完全喪失記憶,當然也有可能保留的隻是些殘缺片段而已。
一個小時後,粟麥睡醒過來。帥歌對粟麥說的第一句話是:“粟麥,我們這就出院回烏宿鎮好嗎?”
粟麥靜靜地看著他,輕輕地重複著他的話:“烏宿鎮。回烏宿……”
帥歌衝她點點頭,希望她想起更多有價值的記憶。
“我們的家在烏宿嗎?”
醫生這時也站在了帥歌背後,他輕輕地按了按帥歌的肩膀,無聲地提醒他:粟麥的確失憶了,這是百分之百的事實,不要抱太多的希冀。
“既然她有夢境,有囈語,那就說明她潛意識裏有那段記憶或恢複那段記憶了埃”帥歌瞞著粟麥跟醫生探討這個問題。
“科學方麵的定論不太好說。”
“會不會是神經錯亂?”帥歌心中的疑問無法消除,他真想在瞬間來個真相大白。
“是你自己神經錯亂了呢,我看你根本就不是在琢磨病人的病,你是在為你的案子找問題和答案。”
醫生的話一針見血。帥歌問:“你是怎麼知道我的身份?易非告訴你的?”
“是的。我真後悔沒聽易非的話,居然幫著成全了你。”
“那你為什麼要幫我?”
“我不是幫你。我是醫生,我尊重病人的意願和選擇。”
“你現在後悔嗎?”
“是的。因為你身上有一種後天刻意培養起來的慣性,你無法放棄原則和信念,改變不了職業習慣和本能,所以你會害了她。”
“不可能。我不可能害她,我愛她勝過愛我自己。”
“我不信。年輕人總是喜歡說過頭話。”
“你可以試著相信我。為了她,我可以放棄自己的原則和信念。”
“年輕人,一個人能夠恪守原則和信念沒有什麼不好,你不必放棄,其實,我也很講原則和信念……有些話我不想說,就是出於我的職業原則和信念……請你原諒。”
醫生始終沒有給帥歌解答疑問和困惑,他隻是給帥歌提供一些有關書籍和資料,讓帥歌自己耐心找找答案。
帥歌的確是有耐心的一個人。回到烏宿鎮,他仍在回想他和醫生的談話,腦海中一遍又一遍回放粟麥的夢囈。他還有意帶著粟麥在小鎮各熟悉的地方行走,這樣有利於幫助她盡快恢複記憶。
粟麥照樣整天傻傻地跟著他跑,隻要離開兩步遠,她就會惶惶失措,神態不安。沒多久,風言風語便傳遍小鎮。帥歌每天上班,都會發覺所裏彌漫著一種異常氣氛。大家三五成群,竊竊私語,似乎議論著什麼。那天,劉強當著粟麥的麵找到他,麵帶慍色,將他帶進小會議室,兩個人進行單獨談話。談話完之後,帥歌走出會議室,思忖著如何跟粟麥解釋,從容鎮定地應對她的盤問。沒想到粟麥就站在會議室的門口,神情異樣,臉色慘白,整個人像是靈魂出竅似的,把帥歌嚇得不輕。“粟麥,粟麥,你怎麼啦?剛才還好好的,怎麼一會兒功夫成了這副模樣?”他拉著粟麥的手下樓,想帶她去醫院。誰知粟麥受刺激過度,下樓梯的時候,雙手死死抓住扶手不放,也不肯邁步,帥歌想掰開她的手,也許是弄痛了她,她竟然殺豬一般大聲嚎叫,而後就是瘋狂地自虐和哭泣。
帥歌拿她一點辦法也沒有。哄、勸、喝,都沒有效果,這時,很多同事都跑來看熱鬧,情急之下,他真想學範進的丈人胡屠夫,給她一巴掌,讓她清醒清醒。但他的手舉在半空中怎麼也下不了手。同事們這時候反而不起哄了,都靜靜地等著他的巴掌落下去,看看會有什麼結果。等了很久,帥歌的手卻垂了下來,接著,他突然撲上去,抱住她,將她身體深深攬入他的懷抱,怎麼也不肯放手。粟麥繼續哭,繼續鬧,他隻管緊緊抱住她,親吻她的頭發,她的臉腮,還有她的鼻子和耳垂。也奇怪,粟麥漸漸平靜下來,不哭了,不鬧了,也不抓自己的皮膚,扯自己頭發了,最後,她居然乖乖地聽任他抱起她,在眾多人的目瞪口呆中回到了帥歌的宿舍。在宿舍裏,帥歌將粟麥輕輕放在床上,他輕輕地跪在床前,雙手緊緊抱著她的腰,兩眼充滿柔情地看著她。
兩人就這樣對視很久,很久。
帥歌說:“寶貝,你看著我的眼睛,請你告訴我:現在你還害怕嗎?”
粟麥怔怔地凝望著他,目光裏充滿了驚恐與悲傷。但她卻堅決地搖搖頭,表示她已經不害怕了。
帥歌為她的乖巧而傷感,眼裏也變得濕漉漉的。他一隻手拉著發癡發呆的粟麥,另一隻手依然攬著她的腰,久久說不出一句話來。
就這樣,帥歌那天在房裏陪了粟麥一整天。直到晚上給她服了藥,哄她睡下。
“寶貝,你現在躺在一棵桂花樹下,四周是綠綠的水,濃濃的花香,你被綠水花香包圍著,靜靜地睡著了,醒來之後,你就會看見我,我搖著小船,劈開波浪,專程來迎接你……”他安慰她道,吻著她的額頭,催她入眠。
等粟麥一睡著,他便直奔劉強而來。劉強也在等著他,知道他會來。
一進門,帥歌就閃電般地撲過去,抬腿兩下子就把劉強擊倒在地。
然後他就大踏步後撤了。走到門邊,他又回過頭來,一個字一個字地對劉強說:“我知道,你是正確的,你想維護單位形象和榮譽。形象榮譽固然重要,但我告訴你,生命和情感要比你的狗屁形象和榮譽更重要。生命第一,情感第二,有了這個,才有你的所謂形象和榮譽,你明白嗎?”他警告地說:“如果你以後還當著粟麥的麵找我談話,小心我頂爛你的肺。”
這天深夜,粟麥又夢遊了。
由於白天受到的刺激,睡夢中她一直在說著令人痛苦萬分的夢話,甚至大聲叫喊。有一陣子,可能是藥物的作用,她安靜下來,帥歌實在太困了,就用繩子將她和自己的手綁著,沉沉地合上了眼睛。但是沒過多久,他被手上拴著的繩子拉扯醒了,睜開眼,發現粟麥已經下了床,正低著頭穿鞋,接著起身往外走。他以為她想上廁所,但錯了,他發現她並沒有醒,而是在夢遊。
他解開繩子,悄悄跟在她身後,看著她出門,下樓,沿著熟悉的街道,往前走。
起初他以為她是漫無目的地走,後來他發現,她對路線很熟悉,一走就走到易非常常打牌的地方,然後久久地站在那裏,一動不動,像雕塑一樣。
帥歌看到這樣的情形,猶如萬箭攢心。
恰好這時易非由遠處走來,路燈下,他的身影晃晃悠悠,猶如醉漢。
他確實喝了很多酒,頭暈眼花,一直走到近處才發現粟麥。
正所謂“仇人相見,分外眼紅”,他一見粟麥,便伸出手指想罵她。所幸他還記得粟麥有夢遊症,手到半空停下來,仔細一看,果然,她在太虛幻境中神遊。
易非停下腳步,衝粟麥冷笑道:“你倒好,換了巢的鳥還記得老路。”
帥歌聽他如此說,便從燈影中走出來,接過他的話頭;“虧你有臉說,你看看她這是走的什麼路?記得的是誰?是誰在夜裏像隻流浪狗,總是需要她來尋。易非,你如果還算是人,你就該馬上去跳河。”
易非沒想到帥歌居然跟在後麵,他有些疑惑,有些驚愕,還有一絲良心愧疚和自責。
但他是煮熟的鴨子,嘴硬,他說:“嗬,你倒是比我及格。怎麼樣?嚐到酸甜苦辣的滋味兒了吧?”
帥歌沒理他,上前輕輕牽住粟麥的手腕,慢慢引導她往回走。
他的動作讓易非看得有些發呆。心裏感到莫名其妙地難過。
本來他有很多理由向別人挑釁的,結果卻變成他默默無言地跟在別人身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久久地,他聲音哽咽地說:“她從來就看不上我,不管我吃,不管我穿,也不管我冷熱酸甜,可我就是不明白,她為什麼那麼害怕一個人呆在屋子裏,每晚都要出來找我,不管天晴落雨,春夏秋冬。起初我依著她,慢慢我煩她,再後來我是故意懲罰她……其實,我知道我就是一混蛋,根本不值得她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