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5章(3 / 3)

風,依然在吹;雨,依依在下。天色悄悄地暗下去。車裏,帥歌輕撫粟麥,粟麥親吻帥歌。兩個人默然相對,窗外瓢潑大雨,聒耳喧嘩,都與他們不相幹。他們側耳窗外,仿佛傾聽著一種來自遙遠的仙樂,單純的快樂和淡淡的傷感在他們眉宇間彌漫,影影綽綽,煙雲掠過。

暴雨一直下到傍晚。帥歌身上的衣服濕了,他把粟麥緊緊裹在懷裏,說:“你冷嗎?”她搖了搖頭,他又問:“現在能想起家在哪兒了嗎?”粟麥沒出聲,過了一會兒,她說:“往前開吧。”帥歌開著車在雨霧中船一樣飄遊著,那種把著方向盤像把住舵一樣的感覺是他從來沒有過的。

在一個路口,她說:“停下。”

他們來到了曾經來過的路邊酒店。老板還是那個老板,等車停穩了,老板冒雨出來接客,一見兩個人,便笑著打趣:“嗬,是二位呀,老賓客了,樓上請吧。”

菜也是酸辣酉水河魚,再加兩個小菜。吃著飯,粟麥說:“帥歌,我想唱歌!”

“唱吧,美女,我還沒聽你唱過歌呢。”帥歌極力地慫恿。

粟麥放下碗筷,過去播放她喜歡的《白狐》。音樂響起,粟麥拿起話筒,輕輕地唱了起來:我是一隻修行千年的狐,千年修行千年孤獨。

夜深人靜時,可有人聽見我在哭;

燈火闌珊處,可有人看見我跳舞。

我是一隻等待千年的狐,千年等待千年孤獨。

滾滾紅塵裏,誰又種下了愛的蠱;

茫茫人海中,誰又喝下了愛的毒。

我愛你時,你正一貧如洗寒窗苦讀;

離開你時,你正金榜題名洞房花燭。

能不能為你再跳一支舞,我是你千百年前放生的白狐。

你看衣袂飄飄衣袂飄飄,海誓山盟都化作虛無。

能不能為你再跳一支舞,隻為你臨別時的那一次回顧。

你看衣袂飄飄衣袂飄飄,天長地久都化作虛無。

……

粟麥唱得很忘我,半瞑著眼,清澈的眼底漸漸泛起一片繚繞的霧氣。

吃完飯,天晴了。帥歌說:“很晚了,我們回家吧。”

“嗯,好,回家。”粟麥答應道。

一路開車,帥歌不說話,粟麥也沉默著不說話。車裏一直播放著這種自然流暢的鋼琴曲,氣氛寧靜、憂傷。帥歌幾次想打破沉靜,都被粟麥製止了。

回到了家中,帥歌問粟麥:“你剛才吃飽了沒?”

粟麥說:“我沒吃飽。”

帥歌顯出很高興的樣子說:“那我去給你煮麵條。”

粟麥說:“好。我要煎雞蛋,要西紅柿,還要放很多萵苣菜。”

帥歌說:“啊?你怎麼要吃這麼多呀?那我可要告訴你,以後得少吃點,不然我養不起你。”

帥歌看著粟麥吃完一大碗麵,又拿走她的碗去衝洗幹淨,然後對她說,休息吧,很晚了。

粟麥無限深情看著他說:“你也休息吧,明天還要上班。我剛吃了很多麵,要過會兒才能睡覺。”

粟麥把視線轉向屋裏所有的東西,一樣一樣脈脈深情地看過去,桌子、凳子、床、牆壁、窗戶、電視機、電腦……她伸手在電腦上摸了一把,上麵有很厚一層灰塵,她打開它,在上麵敲了好些文字。很久沒摸電腦了,她的手指依然像魚尾一樣跳動靈活。

帥歌一直在床上等待著粟麥。他的眼睛像吸足了水的海綿那樣濕漉漉的。

過了很久,粟麥捧著一個紙包,來到床前。粟麥坐在帥歌的枕邊,輕輕地打開那個紙包,慢慢地,半塊磚頭呈現在帥歌眼前。

這塊磚頭對於粟麥來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她伸出手,輕輕地撫摸著左下方那個指紋,俄頃,才問:“你是什麼時候知道我假裝失憶的?”

帥歌沒有回答。

粟麥又堅持問了一遍。

帥歌再也無法保持沉默,很響地吸一下鼻子,聲音沙啞地說:“第一次是在醫院,當時易非哭著離開醫院,你心裏有過一瞬間的痛苦抉擇,所以,你流淚了。可是你還沒來得及擦掉的淚水被我看見了。第二次是你的夢囈有蹊蹺。選擇性失憶即個人對某段時期發生的事情,選擇性地遺忘。我試探過你,你已把自己的家鄉都忘記了,那麼你應該忘記的是關於在烏宿發生的所有事情,怎麼可能單單還記得砸傷二茨那件事情。盡管是夢話,也有它相應的邏輯,這就跟你記得那首《白狐》詞一樣,不合邏輯,讓人起疑。你的所謂夢話,是對我的一種試探。事實上你是有過失憶,但那隻是短暫的局部性失憶,你是因為創傷性事件發生後短時間內失去記憶……以後,你就想利用它達到與易非離婚,跟我在一起的目的。粟麥呀粟麥,你為了我,真算得上處心積慮,用心良苦,而我真值得你這樣苦心孤詣嗎……”

帥歌的眼淚緩緩流下來。

粟麥抱緊帥歌,看著他流淚的眼睛,說:“你什麼時候懷疑二茨是被我……”

“是愛讓我關注你的一舉一動,掌握你一切行蹤……”

“為什麼不在案發當時就抓我?”

“我知道你患有夢遊症,看見你幾乎每天夜裏都要出門,吃不準你當時的行為究竟是夢遊還是清醒。因為這在量刑上是完全不同的兩個概念。”

“那我告訴你,我是在清醒中砸傷二茨的。每天夜裏出門是因為尋找易非……”

帥歌氣憤地說:“易非,他不是個男人……”

粟麥說:“你一直都希望我主動向公安局自首,承擔法律後果?”

帥歌痛不欲生地說:“是。”

“那我明天就去。”

“不。”

“為什麼?你改變態度了?”

“不。”

“那是為何?”

“上麵給老劉打過招呼,說這個案子已經結案了,不能節外生枝。”

“什麼意思?”

“我也不知道什麼意思。老劉已找我談過話了。”

粟麥很聰明,一思量,就明白了其中的關節。

“我明白了。”粟麥點了點頭,不再說話。從形式來說,她已經不再是逃犯了,但是,她也知道,自己縱然能逃得脫那道真正的監獄大門,也永遠走不出心裏的牢籠。畫地為牢,大抵指的就是她這樣的吧。

過了很久,她喃喃地說:“好了,沒事了,睡覺吧。”

天亮之時,帥歌做了一個驚悚的噩夢。驚醒之後,他發現枕邊已經沒有了粟麥。為了排除噩夢造成的意識錯亂,他定神確認了一下。

沒錯,粟麥確實不見了。

他起身下床,走進客廳。他發現電腦依然開著,顯示器已進入屏幕保護狀態,屏幕上一行字在天空的背景中遊弋,這行字是:“帥歌我走了!別再找我!!”

他動了動鼠標,遊弋的大字退去,屏幕上出現一個打開著的MicrosoftWord文件,粟麥最後一次保存這個文件是在淩晨四點。

讀著粟麥訣別的文字,帥歌頭暈目眩。這些文字洶湧而來,撞擊到他的心坎上,碎成了白色的粉末,在陽光下漫舞——

帥歌,我的愛人:

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這麼叫你。

這些天,每次這麼叫你的時候,你都沒有離開過我的視線。而現在,你已經睡著了,聽不見。你聽不見我一生中最後一次叫你,這是我最大的遺憾,也是我最大的欣慰。

此刻,在決定離去之前,我生怕一不留神驚醒你,所以,即便是最後一次叫你,也隻是在心裏默默地呼喚,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帥歌,我的愛人,你注意到了嗎?昨夜一場雨,洗淨了小鎮的房頂、街燈、樹木,今早醒來,你一定會看到一幅清新美麗的風景。那樣,你的心情會好的,不會因為我的離去過分傷悲。你曾經抱怨過那些常綠的樹葉很髒,橘黃色街燈也灰蒙蒙的,你說成天看著這些布滿灰塵的景物心情很煩躁。其實,我知道你在煩什麼,你是一個追求完美的人。

我走的時候你還在夢境裏。在我寫這封信的過程中,有好幾次產生了放棄的念頭,看著正在酣睡中的你,看著我的影子投在你身上,與你重疊,剝離……我展開手臂,比畫了一個抱緊你的動作,那感覺,居然就像是我在真真切切地抱著你一樣。這是一種無比漫長,無比煎熬的體驗,也是我一生中最難忘的經曆和記憶。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應該已經坐棚伯的船過了烏宿河,踏上了沒有歸宿的旅程。

你是警察,我是犯罪嫌疑人。天注定,我們的愛情沒有結果,隻能擦肩而過。

這些日子,你的憂傷讓我心痛,你的無奈讓我絕望,你的內心掙紮讓我遍體鱗傷。我想,愛不是一定要相依相守的,愛是需要相互救贖和成全的。因為愛,我選擇了逃離,我這樣做就隻希望為你減少一點痛苦與悲傷,沉重與猶豫。

帥歌(往後,我隻能在心裏千遍萬遍地呼喚這個名字),與你相處的日子是那麼的短暫卻又那麼美好,那些幸福的往事深深刻在我的心靈深處,成為永遠的記憶,不能忘懷,不敢回憶……以後的歲月,即使沒有你,但有過你、有過那樣一段記憶伴隨和溫暖以後寂寞的歲月,也就足夠了。

……原諒我沒有向你告別。你曾經跟我說過一尾淡水魚遊向大海的故事,你說淡水魚衍變為海水魚的全部過程就是忍受難以忍受的痛苦。要想做一條真正的海水魚,適應那種鹹鹹的、澀澀的、苦苦的,但是浩大無比的冒險生活,就必須向深海魚學習,加大肺活量,努力地潛入海底……多年以後,當這尾海水魚從深海中浮出水麵呼吸時,會發現家鄉和愛人依然令它白日走神,夜晚驚夢。

這尾淡水魚衍變的海水魚,就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