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暴曬下的水泥地麵燙著腳心,兩人跑得飛快。
“撲通”、“撲通”兩聲巨響,裴尚軒當先跳入池中,而黎璃則因為慣性和他的用力一拉跌了下來。
“救命啊!”黎璃閉著眼雙手亂揮一氣,根本忘了自己套著救生圈淹不死人。
裴尚軒扒著她的救生圈哈哈大笑,她閉著的眼睛悄悄地睜開一條縫確定安全無虞,瞥見他得意揚揚的神情惡作劇之心頓起,掬起一捧水朝著他的麵門潑了上去。
裴尚軒沒有防備被潑了個正著,齜牙咧嘴嚷嚷著要報複。黎璃趕緊蹬腿擺手劃著水,想要盡快逃離。
裴尚軒抓住了黎璃,按著她的腦袋壓入水中重新教她閉氣。她掙紮了兩下,探頭上來悲戚地說道:“裴尚軒,萬一我死了,你記得要來拜拜我。”
“去你的。”裴尚軒忍俊不禁,罵了一句髒話。
黎璃這次學遊泳出乎意料地認真,她把腦袋紮進水裏半天沒抬起來。裴尚軒慌了神,剛想潛下去看看她有沒有事,她卻猛然抬頭出了水麵。
“裴尚軒。”黎璃伸出手緊緊地抱住裴尚軒的脖子,臉上的水分不清究竟是何種液體,“裴尚軒,我們還是朋友,對不對?”
裴尚軒的心頭興起一絲陌生的感覺,他明了黎璃在害怕什麼,這同樣也是他說不出口的擔憂。那一天他在黃浦江邊,隻能用口琴訴說心裏的憂鬱,分別後的他們還是不是朋友?十五歲的少年抱著身軀微顫的女孩,為了掩飾自己真實的情緒,故意粗聲粗氣說道:“傻瓜,一輩子都不會變。”
遊泳池人聲鼎沸,在裴尚軒開口的瞬間,黎璃的耳朵忽然隔絕了所有嘈雜,這句話無比清晰地進入她耳中,繼而刻入她的靈魂深處。
八月中旬,黎璃接到複興中學的錄取通知書前去報到並參加了軍訓,和即將共度三年的同窗有了初步的接觸。全班同學原先差不多都是區裏各校頂尖的學生,聚在一起誰也不服氣誰。黎璃不聲不響地站在一邊觀望——沒有裴尚軒的地方讓她意興闌珊。
十天軍訓,黎璃和一個名叫李君的女孩成了熟人。她倆個頭一般,列隊時自然排在一起。李君是個開朗的女孩,比黎璃更胖,還好吃。軍訓休息時一人一個肉包當點心,她吃完一個,嚷嚷著才三分飽還不如不吃。
黎璃始終認為胖子通常都不是壞人,沒什麼科學根據,她就這麼認為了。她的身材偏胖,肉鼓鼓的臉總瘦不下來,嚴格說來也能算是小胖子。反正她心眼不壞,又覺得但凡胖子整天想的莫過於多吃多睡一點,哪有空閑時間去琢磨整人這事?所以黎璃和胖嘟嘟的李君軍訓那幾天混熟了,安排同桌時自然坐在了一起。
軍訓彙報在虹口體育場裏舉行,虹口區所有的高中都到了。黎璃在人群中發現了韓以晨,虹口中學和複興中學一樣的裝束,白襯衣藍線褲。多年後裴尚軒翻到黎璃高中時期第一張集體照,看著她軍訓時的裝扮,撇了撇嘴不屑地評價——“土得掉渣”。
她沒有告訴他那天韓以晨也這麼穿,但這身裝扮絲毫不減她的美麗。她清楚記得軍訓彙演當天,長袖長褲害得自己汗流浹背叫苦連天,拿手當扇子拚命扇風。因此,黎璃遠遠望著仿佛對火熱天氣缺乏感覺的漂亮女孩,她的不快更上一層樓,心想連老天都要欺負身材不苗條的人。
黎璃下意識躲到和自己一樣熱得冒煙的李君背後,希望韓以晨沒瞧見自己。
韓以晨看到了黎璃,穿過人群向她走了過來。她可以感覺到與自己同一方陣的男生發出了不小的騷動,她無奈地歎了口氣,自覺地迎上前去。
黎璃從小就認清了現實,外在的美麗比內在的聰慧更容易被人看到,因此美女一定比才女有市場受歡迎。
韓以晨很誇張地送給黎璃一個擁抱,她不需要顧忌形象氣質這些與己無關的詞彙,大大方方翻了個白眼。她不清楚韓以晨是否知道那天裴尚軒帶自己去遊泳的事,有點心虛。
“我們的較量,從今天開始了。”韓以晨說道。
黎璃眨著眼,心虛到底氣不足。她喜歡裴尚軒,還和他在遊泳池裏擁抱了,雖然隻是朋友間最普通不過的那種抱法,她還是覺得像搶了人家的男朋友似的。盡管她認識裴尚軒遠遠早於韓以晨,黎璃仍然過意不去。
她後來漸漸明白:愛情這場戰爭,臉皮厚的人贏麵占優。
韓以晨俏皮地對她吐吐舌頭,笑容燦爛地說:“怎麼樣,老師的口吻我學得像不像?”黎璃想起報到第一天班主任說過類似意思的話,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韓以晨的同學在大聲叫她回去,她招招手回轉身看著黎璃,目光深邃。
“黎璃,有一句話我忘了告訴你,我很喜歡裴尚軒。”
黎璃私下裏承認自己嫉妒韓以晨,不僅為了她漂亮的外表,還因為她能毫無顧忌地說出“喜歡”這兩個字。虧得裴尚軒還誇她勇敢,她卻連告白的勇氣都沒有。
“我知道。”黎璃麵無表情地應聲。
黎璃走回自己的隊列,李君好奇地問那個漂亮女生是不是她的朋友。她抬起眼簾掃了一眼虹口中學的方陣,嘴角彎起譏誚一笑。
“不是。”她一口否定。韓以晨是來宣示主權的,她不可能無緣無故說關於較量的那番話。一時間黎璃幾乎要笑對方小題大做了,裴尚軒不過是教了自己幾次遊泳,居然能讓美麗自信的韓以晨如臨大敵?
黎璃看著李君,抬起手捏捏她的臉頰,慢悠悠歎息,“女人啊,一旦戀愛就會變得神經質。”
黎璃班裏近視眼很多,每到上課一片嘩啦啦開眼鏡盒的聲音,白發蒼蒼的數學老師站在講台上,笑眯眯地說下麵的反光很耀眼。
黎璃便挺直身子四下望望,果然都是如自己這樣的眼鏡族,不禁產生了一種找到同類的感覺。很多年以後她回憶青蔥歲月,黎璃想或許是自己先劃下了一條看不見的界線:她在循規蹈矩中尋找同伴,固執地認為他是肆意飛翔的鳥。她認定彼此的世界不可能重合,便放棄了嚐試。
那個總說她戴眼鏡難看的少年不在身邊了,她的同桌是李君,比她上課更認真聽講的好學生。黎璃默默翻開書本,強迫自己淡忘裴尚軒。
黎璃的高中學習從一開始就很忙,複興中學每年驚人的高考升學率一方麵得益於資深教師的授課,另一方麵也需要學生自身的配合。
黎國強和嚴麗明結婚的事也擺上了議事日程。黎璃在母親結婚後一直寄住在外婆家,現在小舅舅要結婚了,她繼續住著顯然不太方便。
黎國強有些為難,舍不得從小疼愛的外甥女,可骨子裏有上海男人的特性——天大地大老婆最大。嚴麗明能忍受和婆婆住一起,但說什麼也接受不了黎國強嫁出去的姐姐留下小孩和自己同住,她也有上海女人的特性——精明、小心眼。
住房問題成了黎家紛爭的開始,黎美晴在夫家明裏暗裏受了柳千仁不少的氣,實在不敢想象把黎璃帶過去那個桀驁不馴的小子會說多少難聽的話,她堅持要把女兒留在娘家。黎國強本來態度搖擺不定,黎美晴這一撒潑,他的倔脾氣也上來了,非要把黎璃趕到姐夫家去住,還用“不孝有三,無後為大”要挾母親站在自己這邊。
黎璃沉默旁觀,索然無味。來找她敘舊的裴尚軒站在門口聽到裏間罵罵咧咧的聲音,皺了皺眉頭。她用最快的速度穿過廚房走了出來,關門的時候動作幅度過大,發出一聲巨響。
“走吧。”黎璃抬起頭,臉上不見陰霾,掛著爽爽朗朗的笑。
裴尚軒覺得黎璃並不快樂,像是壓抑了什麼似的。愛情令粗心的男孩變得細膩,連帶著對自己的死黨也關懷備至。
裴尚軒停住腳步,按著黎璃的肩膀要她抬起頭來。她聽話照做,等他說話。
“黎璃,我們是好朋友,對不對?”少年表情嚴肅。
黎璃點點頭,“嗯”了一聲。“好朋友”這三個字讓她又是高興又是黯然,既欣喜於友情不曾褪色,又為了不可能改變的關係難過不已。
“所以黎璃,你在我麵前不要裝了。”明亮的眼眸中閃過心疼,他猜測這個女孩是不是一直用笑臉掩飾著心酸,連哭泣都隻在無人的角落?就像那天寂靜的教室,她一個人流淚。那抹孤單的影像深深刻於心版,居然想忘也忘不掉,因此他覺得這是上天給他的啟示:作為黎璃的好朋友,自己有義務讓她快樂起來。
黎璃明白他在說什麼,裴尚軒的溫柔她不能要,這會讓她越來越依賴他。成年後的她審視著自己走過的十五年,驚訝地發現竟難得有真情流露的時刻。於是茫然中微笑,如寂寞盛開的花。
“不知所謂的笨蛋。”她倔強地仰著頭,嘴角弧度咧得更大,“裴尚軒,你是不是和韓以晨甜言蜜語說太多了?”
意外地,裴尚軒沒有反駁,隻是伸出手臂將她擁入懷中。他用手按著黎璃的頭壓向胸口,像當日教她遊泳那樣不肯放手。黎璃掙紮了一陣,忽然放棄了抵抗,抱住裴尚軒的腰低低啜泣。
她斷斷續續將最近家裏把自己當做皮球踢來踢去的事情告訴了他,少年衝動地捏緊了拳頭,“太過分了,黎璃,他們怎麼能這樣對你!尤其是你媽,你是她的女兒啊!”說著他就準備轉身衝向黎璃家,找那幾個不講理的大人理論去。
黎璃死死地抱住裴尚軒,“笨蛋,你發什麼神經!要你來多管閑事!”她右手握成拳,猛地捶擊裴尚軒的胸膛,力道之猛讓他吃痛不小。裴尚軒手按前胸,憤憤地瞧著黎璃。
“你別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別人的事情我還懶得管呢。” 少年甩開她的手,頭也不回大踏步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