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1 / 2)

早上吃了一個饃,下午喝了一缸子水,這就是三媽一天的生活了。

三媽描述自己淒慘生活的時候,正坐在一家豪華餐廳裏吃燉魚。她吃兩口,就要訴說一番,然後眼睛就掙紮著往外擠眼淚。三媽的眼睛本身就濕漉漉的,像個爛泥塘,盛著一汪搖搖欲墜的濁水;偶爾會有淚珠宛若熟透的葡萄,掉下一顆或兩顆來。

三媽和兒媳婦淘氣無休無止地鬧著別扭,近些天已由冷戰轉變成了熱戰,鬧得很凶很凶。淘氣的臉被三媽摳出了三個紅指印,三媽的嘴角因為淘氣的撕扯而腫脹成一個血包。淘氣躺在床上哭嚎,三媽也睡在另一個炕上哭嚎;淘氣發誓不活了,三媽也發誓不活了。哭了很久以後,淘氣就拿把鐵鎖鎖了灶房的門;三媽從窗縫裏瞧見淘氣在鎖灶房的門,她就下了炕,翻箱倒櫃,也尋出一把鏽跡斑斑的老式銅鎖,扣在了淘氣的鐵鎖上麵。淘氣坐在台階上,朝地上呸了一口;三媽想往地上呸兩口或三口,但怕淘氣認為她是在模仿自己,就忍著沒呸,而是選擇了咒罵那隻在院子裏覓食的母雞,說那隻母雞是賣貨,說母雞不孵雞子算什麼母雞呀等等;那隻挨罵的母雞的臉都被三媽罵紅了,可淘氣的臉卻不紅;淘氣的臉不紅倒罷了,卻還越來越白,白中帶青,青中泛黃,像一張食品包裝紙。

三媽被一輛運煤車捎到省城,尋找到了兒子大林。她向大林告了淘氣一狀,並鼓動大林回家去把淘氣狠狠地揍一頓;最好把淘氣那張騷嘴打爛,把她的牙齒打得滿地滾。大林在一家餐館做領班,就在他所打工的餐館,他宴請三媽吃老碗魚。

大林給我打電話,叫我過去吃魚。我到飯店的時候,服務員手持鑷子,費盡周折,剛剛從三媽喉嚨裏拔出一根魚刺。三媽把魚刺從服務員手裏要了過來,端詳了半天,然後就斥責大林怎麼那樣沒有腦子,和淘氣一個德行;再沒啥給她吃了,偏偏給她吃魚?魚肉裏有魚刺,那些惡毒的魚刺,像藏在暗處的千萬枚鋼針一樣,差那麼一點點,就要了她的命。

大林嘿嘿地笑。大林三十多歲的人了,但笑起來,兩腮的酒窩清晰可見,像個嬰兒似的天真無邪。

大林夾了一塊魚肉,自己把魚刺剔除幹淨,邊把它往三媽麵前的碟盤裏放邊說:淘氣不給你吃你生氣,我給你吃好的你也生氣?肚子裏哪來那麼多的氣呀?甭生氣,甭生氣,生氣折壽呢;等我哪天回去,我替你收拾淘氣還不行嗎?

三媽眼斜著,嘴抽著,說我叫你現在就回去收拾她!打下的媳婦揉下的麵,好騾子好馬都是調教出來的;淘氣不聽話,還不是你沒有好好打她?

我插嘴道:都啥年代了,三媽怎麼還是那種老腦筋呀?

三媽瞪我一眼,顯然對我的話很不滿意。她扭扭嘴,然後很警覺地把自己隨身攜帶的布包從凳子上拿起,摟在自己的懷裏,其神態仿佛突然發現有個江洋大盜坐在她的身旁,她害怕布包被搶走似的。布包陳舊得宛若文物,上麵繡著毛主席接見紅衛兵時的畫像,畫像早已經褪色,整個布包髒兮兮的。

大林勸三媽把布包放在凳子上,不然影響吃飯。

大林說沒人偷的,白送人家人家也不要;城裏的小偷不像鄉下的小偷,一條破毛巾也看得上,一個門簾也要偷。城裏的小偷也是挑三揀四的。

我聽著大林的話就有點兒別扭。什麼城裏的小偷鄉下的小偷?在座的除了他,就是我了,小偷是誰呀?難道我在窺探三媽的布包,我就是他暗指的小偷?

就在我胡思亂想之際,包間的門忽然被人推開,飄進來一個少婦。少婦珠光寶氣,長裙上鑲嵌的一道道金絲線,在燈光的晃照下,閃閃爍爍的,讓人眼花頭暈;少婦金色披肩頭發,葫蘆狀的臉蛋上,坑坑窪窪的;盡管她已做過美容手術,但那厚厚的脂粉,依然難以掩飾密布的斑痕;尤其她的下巴,腫脹得就像剛剛出籠的烤得黑黃的麵包;她眼睛細細地眯成兩道縫兒,經過描摹之後,黑漆漆的。真正讓人感到刺眼的,是她坑坑疤疤的脖子上垂吊的項鏈;項鏈金黃金黃的,鑲著兩顆寶石,一顆紅色,一顆藍色,都在散發著幽幽的光亮。

一見到少婦,大林慌忙站起來,點頭哈腰;他臉上的笑容擠成了一團,舌頭僵硬得說不出話來。但他還是結結巴巴地把我介紹給了少婦,說我是他的堂兄,大名田大慶,小名黑豆。

少婦咧著薄厚不一的嘴唇——她上嘴唇厚下嘴唇薄——笑了起來,先說我的名字有意思,很好玩,然後極其熱情地說她早就知道我,知道我是麻子村出產的大秀才,知道我是麻子村的驕傲。大林可是沒少在她麵前說起我,她對我已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今天她終於見到我,真是榮幸啊榮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