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章(1 / 2)

接到立本的電話我感到非常突然。立本出國十幾年了,從未回來過,也沒有和我有過聯係。村裏一度流言盛行,流言有鼻子有眼,說立本在美國出了車禍,已經火化了雲雲,搞得立本的姐姐立芳眼睛都哭腫了。立本姐夫北牆也急得團團轉,他跑到越北找我,讓我替他打聽立本的真實情況。我打了數不清的電話,終於證實所謂的立本死亡是個假消息。

立本說他就在機場,希望我找輛車接一下他;他本可以坐班車或出租到市區的,但想了又想,還是覺得有人接一下比較好。他離開這片土地十三年了,而今回來了,最想的就是故鄉的溫暖。再說了,我是他最好的朋友,在機場相逢會滋生出一種浪漫的情調。立本特別叮嚀我,來時手裏捧一束鮮花。康乃馨,是他最鍾情的花。

我嘴裏答應沒問題,沒問題,但心裏卻在嘀咕:買一束花容易,可我到哪兒找車呀?下了樓,我在不遠處就買到了潔白的康乃馨,但為車的事卻撓起了頭。拿出電話,撥了一下李甜甜的電話,但卻迅速地摁掉;李甜甜開著一輛別克車,可我和她僅僅見過一麵,如此唐突地向她張口借車,合適嗎?她若是拒絕了我,我的臉麵朝哪兒擱?

我招手叫了一輛的士,自己寬慰自己:立本也不是外人,他能在乎接他的是什麼車嗎?再說了,我和立本一起長大,他的底細我能不清楚嗎?我們都曾經放過羊砍過柴,看到別人乘坐拖拉機都羨慕得要死,總幻想著自己也能坐上去享受享受。雖說立本已經算得上歸國華僑了,但我相信他不至於這麼快就忘本吧?

立本坐在候機室的條椅上,專心致誌地在翻閱著一本畫報。我在他麵前轉了好幾圈,都不敢確定他是不是我要找的人;隻是在他仰起頭,目光與我的目光相碰時,我們都驚悸地顫栗了一下,幾乎是在同一個瞬間,彼此喊出了對方的名字;然後就是擁抱,再然後我就把康乃馨送給了他。立本的頭頂禿了,腰也有了幾分彎駝,兩鬢毛毛草草的,宛若灌木叢一般。一副寬大的金邊眼鏡,幾乎遮去了他少半個臉;倒是他那條藍白條紋的背帶褲,鬆鬆垮垮的,多多少少有點兒美國人的味道。

立本去了一趟衛生間,回來後又摟著我的頭,在我的臉上狠狠地親了一口;他的這一舉動讓我措手不及,臉上燒乎乎的;我很不習慣被一個男人當眾親吻,於是慌忙用手推開他,從他的臂膀裏掙脫了出來。立本又在我的臉上摸了一把,嘲笑我太古舊了,都什麼年代了,還是那麼保守,那麼鄉巴佬。我說沒有辦法,從小就沒吃過麥當勞,沒吃過漢堡包,是麵條吃大的玉米粥喝大的,一輩子都改不了了。立本說人是可以改變的,他就是一個被成功改變的例子。他從小不和我一樣,進一回縣城都膽怯,但現在不也在美國那樣的花花世界裏昂首挺胸?

立本行李不多,隻是一個棕色的旅行包;但那個包好沉好沉,令我想到裏麵臥著一頭肥豬。往停車場移步的時候,立本在前麵走,我拎著他的旅行包跟在後頭。不經意間,我突然發覺立本走路的姿勢有點兒奇怪:他的兩條腿像八字一樣離得很開,走起路來歪歪扭扭,像螃蟹在橫行。臨上車時,我朝他的襠部偷瞥了一眼,而正是這一瞥,讓我倒吸了一口涼氣:他的襠部鼓鼓的,像是有個飯缽一樣的東西扣在裏麵。立本怎麼啦?原來走起路來端端正正的一個人,怎麼會成這樣?美國的花花世界,怎麼把他花花成了這樣?他看起來一點兒都不昂首挺胸,倒是有幾分彎腰駝背。美國有同性戀,立本是不是也成了同性戀?美國有販毒的,立本不會是個毒販子吧?在我所看到的報道中,美國是個烏七八糟的社會,在這樣的環境裏浸泡,白布都會染黑,太陽都會褪色成月亮,立本就能潔身自好?

立本襠裏藏著什麼?這成了我心中嘀咕不休的一個疑問。我推測會不會是毒品,但轉念一想,毒品的可能性不大:如果是毒品,海關人員怎麼能沒發現?當然了,不是所有的海關人員都會那麼專心致誌,都那麼地明察秋毫。總有那麼一些公職人員,當著和尚卻懶得撞鍾。他們打著嗬欠,眯著困眼,一副漫不經心沒有睡醒的樣子。這些人容易受到違法亂紀者的愛戴和歡迎,多少犯罪者因為遇到他們而偷著笑啊!且不說一遝美金,就會讓一隻虎視眈眈的老虎,變成一隻溫順乖巧的貓。我曾經聽到過經常去國外的朋友感歎,說海關人員胃口比太平洋都大呢!如此聯想,立本該不會是條漏網之魚吧?

出租車啟動,我和立本卻沉默了起來。他頭扭向車窗外,瞪大眼睛,仿佛要把沿路兩旁的一切都一掃而光。偶爾的對話就像打冷槍,車裏的氣氛如同冰箱的儲藏櫃那般寒冷。我胡思亂想起來,腦子裏不知怎麼就蹦出了四媽。四媽活著時,走路和此時的立本有點兒像,兩腿開裂,襠裏鼓得像撐開著一把小傘。四媽每走一步路,都掙掙紮紮的,臉龐因為痛苦而扭曲。四媽年輕時是個軍妓,隨部隊轉戰南北,專門伺候那些營長和連長之類,美味佳肴悉數嚐遍,用她叼在嘴角的話說,那就是“什麼新鮮沒見過,什麼味道沒嚐過”?解放後,四媽被遣送回村裏,自然非常失落。讓她不能忍受的是,一杯美酒無人喝,一朵鮮花無人采,她眼睜睜地嫁不出去。男方一聽到她的經曆,都搖頭而逃。四伯家裏窮,四十好幾了還是個光棍。於是有人撮合,四媽放棄了彩禮,嫁給了四伯。沒多少日子,他們就有了個女兒,取名蘿卜。蘿卜長到十歲,四伯就去世了。四伯一走,四媽就張羅著給蘿卜招上門女婿。東打聽,西打探,終於有一個人走進了四媽的家裏。那個人叫宋通過,時年二十五歲,比蘿卜整整大了十五歲。宋通過是外鄉人,操著曲裏拐彎的口音,把吃不叫吃,而叫日。宋通過在縣城的鐵匠鋪裏當學徒,長得虎彪彪的,身上一疙瘩一疙瘩的青肉就像鐵塊般結實。四媽很快喜歡上了宋通過,沒幾日,她就不把宋通過當女婿了,而是當成了兒子。宋通過周末回來,四媽家就像過節似的,又是烹豬肉,又是炸油糕,又是包餃子。四媽臉上更是泡沫泛濫般地笑,她從家裏出來,哪裏人多就去哪裏。當著眾人的麵,四媽喋喋不休地誇讚宋通過,一句一個兒子長兒子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