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本和康圓圓在麻子村開辦的鄉村公民學校卻招不到學員,這讓立本很著急。農民認為讓他們學習,卻不發給他們錢,這不是騙他們嗎?現在的農民不是二十年前的農民,不是誰想騙他們就能騙得了的。立本和康圓圓挨門挨戶地去勸說,都沒有用。康圓圓掛在嘴邊的“啟蒙”二字,更是遭到農民的嘲笑和反駁:你把我們當傻子了?我們什麼都不懂,就你懂得多?你懂得多,那我問問你,白露前種麥子還是白露後種麥子合適?一根玉米苗和另一根玉米苗之間的株距應該是多少?回答不上來吧?回答不上來的人有什麼資格給農民上課?行啦,行啦,我們農民不需要知道你所說的那些大道理,知道了也沒用,天塌下來有大個子頂著,我們隻要知道莊稼怎麼種就行了。
立本和康圓圓在沒有辦法的情況下,就給農民許願:凡來聽課者,每人發一條毛巾。此言一出,當天村部的院子裏就擠滿了人——臥床不起的老太太被兒孫們抬了來,在不遠處打工的姑娘小夥子也被父母召喚回來,走親戚的也大汗淋漓地跑了回來——一條毛巾,就有這麼大的號召力,讓康圓圓目瞪口呆。然而,毛巾發放完畢,人們卻哄散而去,拽也拽不住,偌大的院子立刻變得空曠寂寞,隻留下孤零零的四個人,還坐在條椅上向主席台張望。這四個人,坐在那裏,純粹為了照顧立本的麵子。三媽心情不好,她不是為聽課,而是為了散心;寶來坐在那裏,是他有求於立本,他妻子秋利能不能得到賠償,全憑立本了;北牆坐在那裏,原因也是不用多講的,因為他是立本的姐夫,他即使一句話聽不進去,也要做出認真聽講的樣子;最後一位坐在那裏的就是小林了——小林可是全心全意支持開辦這樣的學校,他的觀點和康圓圓基本一致:愚昧比貧窮更可怕!當然了,康圓圓不止一次地在立本麵前誇讚過小林,立本承諾在工業園建起來之後,將重用小林。
立本在電話裏問我有什麼辦法能把農民召集到一起?他在電話裏的聲音近於哽咽。他說他沒想到農民竟然這樣不開竅,鼠目寸光,隻在乎芝麻小利。我說這回你明白了嗎?美國讓你獲得了豐富的知識,同時也使你變得很無知——你了解當下的中國嗎?你了解中國的農民嗎?你想在麻子村取得成功,不了解中國和中國的農民行嗎?
立本說什麼才叫了解?他覺得他已經夠了解了——農民吃什麼樣的飯,穿什麼樣的衣,談什麼樣的話,做什麼樣的夢,甚至上完廁所用什麼揩屁股,長時間不洗澡衣縫裏的虱子成群結隊等等,他都非常熟悉——我說你熟悉這些有什麼用嗎?你應該學一回魯迅,把當代農民的精神和靈魂,像庖丁解牛那般進行一次解剖。
立本說有那麼複雜嗎?
我說你如果真想在中國投資成功,你就得知道農民最聽誰的話。
立本問我農民最聽誰的話?
我說那還用說嗎,他們當然最聽政府的話了。要在中國搞成事情,必須和政府很好地合作。
立本說他想和政府合作,但卻不願意和劉奇栓虎這樣的官員合作——他歎息自己倒黴,開陽有那麼多的好官員,怎麼偏偏讓他遇上了劉奇這號殺豬出身的人——和劉奇合作會使公民學校的宗旨發生改變。他們在課堂上最想講的就是一個公民有什麼樣的義務,同時又有什麼樣的權利,怎樣去履行這些義務,怎麼去捍衛這些權利等等;農民之所以生活艱辛,除了他們沒有接受良好的教育,根本的症結就是他們不知道自己天生為人,究竟都有哪些權利!一個拿著繩索捆綁農民的人和一個千方百計要解開這道繩索的人,怎麼能合作?解繩人聽命於捆繩人,豈不成了捆繩人的幫凶?
我笑了。我說立本你已經不是無知的問題,簡直呆傻掉了!你好幼稚好幼稚!農民知道了自己的權利又能怎樣?你想讓他們和誰抗爭?最終的結局會是怎樣?你如此執迷不悟,肆意妄為,顯然是舉著瓷器往水泥牆上摔,其結果隻能是瓷器的破碎!你懷著美好的願望去拯救農民,但恐怕連你自己都拯救不了。你以為你是個救星,你以為你是普度眾生的佛祖,在引導農民走向光明?醒醒吧,止步吧,就算我求你了,你不要把我們家鄉那些可憐的鄉親,引向被鮮花覆蓋的懸崖絕壁!
立本很生氣,說他原來總認為我還是有骨頭的知識分子,卻沒想到我和中國大多數知識分子一樣,是個因缺鈣而癱瘓的病人;身體不但癱瘓了,腦子也癱瘓了;沒有農民的覺醒,中國就不可能建立起真正意義的公民社會;不建立公民社會,中國就沒有未來!就說麻子村吧,那些人個個都很可憐,但個個似乎又都那麼地可憎;他們為什麼可憎?他們天性中的善良為什麼越來越稀少,自私自利卻漫無邊際地膨脹蔓延?還不是因為他們沒有得到良好的教化?還不是因為他們公民基本素養的嚴重缺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