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講課是在一個下午。那天天氣並不好,飄忽的閑雲呈現著灰灰的顏色,一股一股或急或緩的風,像跳華爾茲時旋轉的衣裙,從人群裏掠過——幾位老太婆頭上頂的手帕都被它卷跑了——我坐在一張課桌後麵,麵前立著一個不時掉線的麥克風。立本宣讀了聽課應該注意的事項,就離開了。康圓圓坐在我的身旁,在認真地做著筆記。
剛開始,立本介紹我時,就出現了一些插曲。立本當然把我吹了一番,說我好賴也是個人物,有人品,有學問等等。人群裏一陣騷動,嬉笑之聲像飛鳥的翅膀那樣起起落落:不就是黑豆嗎?還把他吹得好像天上掉下的白屎殼郎?是呀是呀,城裏混了幾天就裝人物了,黑豆幾尺幾寸誰又不是不知道;黑豆小時候老解不開褲帶,經常尿濕褲子,到了冬天褲子就硬得跟鐵板似的;黑豆最愛喝紅豆稀飯了,沒有紅豆稀飯喝他就在地上打滾,嘻嘻嘻,黑豆不愛黑豆卻愛紅豆;誰不認識黑豆呀?還用得著你立本給我們介紹黑豆?就是把黑豆燒成灰,我們一眼也能把黑豆認出來。
我裝作什麼也沒聽見。我從懷裏拽出幾頁紙,就開始了講課。我講的題目是“村民的道德和素養”。可沒講幾句話,就被宋通過的罵聲打斷了。宋通過在高聲叫罵著秋利,他說秋利把一條毛毛蟲從他衣領裏塞了進去,搞得他身上奇癢無比;宋通過拿半塊磚欲砸秋利的時候,秋利已經跑得老遠了;秋利站在遠處,根本不理睬宋通過,而是衝著一棵樹吐口水,嘴朝著樹一努一努的,念念有詞,仿佛正和那棵樹對罵似的。宋通過號稱毛毛蟲在他的脊背上興風作浪,他受不了了,因此他得回家在毛毛蟲叮咬處塗抹藥水;宋通過走了,一個少婦喊了聲她要給孩子喂奶,也拍打著褲子上的塵土,離開了課堂;接著,這個走了,那個也走了,另一個也坐不住了,說人家都走了,都掙錢去了,憑什麼讓我們坐在這兒消耗時間?憑什麼讓我們坐在這兒活受罪呀?開講才二十分種,我麵前隻剩下稀稀落落的十幾個人。這十幾個人顯然是為照顧我的情緒才留守在這兒的,其中有位婦女一句話點透了這一點:她曾經和我母親關係好,她不忍心看到我講話沒有人聽。
在場的人有的打盹,有的嘀嘀咕咕地聊著逮野兔的事情——野兔害怕人,很害怕,很害怕,它們白天鑽在洞裏不敢出來,晚上才偷偷摸摸地到田野裏覓食,啃幾口玉米棒子,嚼幾嘴豆稈葉子;這個時候,運氣不佳的野兔就會被埋伏在田間的村民抓住;抓住野兔,當場捏死,然後回家,剝去野兔的皮,再把野兔挑在一根木杆上,到縣城裏的兔肉火鍋店去賣錢——野兔的價格起起伏伏,飄忽不定,店老板經常蒙蔽不懂當日行情的村民;村民們坐在一起,自然要打探一下彼此出售野兔的價格。
我依然在講著鄰居之間應該學會妥協和寬容的問題,但我自己都覺得這樣的講課很乏味。我都有點瞌睡了,隻想找到一張床躺下身去。就在這時,三媽發話了,她說黑豆你就不要講了,又沒有人聽,看把你講得累的!富貴接著三媽的話茬,說可不是嗎?講那些沒有用,鄰居之間誰想吵架就讓他吵,誰想打架就讓他打,不打不吵那能叫鄰居嗎?大家都不吵了不打了,活著還有啥意思?蘿卜說是呀是呀,她和宋通過幾乎天天吵架打架,如果某天沒有吵沒有鬧,似乎覺得像丟失了什麼東西,心裏空落落的;蘿卜又衝著我,說我不了解農村人在想什麼,我簡直就是在瞎子摸象,或者純粹是瞎貓逮老鼠,沒逮著老鼠,卻差點被老鼠反咬一口——農村人腦子裏想的是錢!如果你給他們發錢,或者講一些怎樣撈錢的方法,你看他們來不來聽你講課?——富貴對蘿卜的說法不以為然,他認為自己才是村裏的諸葛亮。富貴批駁蘿卜,說你懂個啥呀?傻娃子不懂,滿頭發腫,你以為農村人腦子裏想的都是錢錢錢?錯了,十個農村人,有九個滿腦子裝的都是一個算計另一個:你掙到錢了,我卻沒有掙到,我就盼著小偷最好把你掙的錢偷個精光;你蓋起了新房了,我還住在破廈房裏,我就期待著來一場地震,把村裏新房舊舍一起震倒,使大家回到平等的起跑線上;你的兒子娶了個漂亮媳婦,我的兒子轉戰南北卻依然是赤條條的光棍,我就渴望你兒子娶的老婆要麼得癌症要麼出車禍……總之,別人倒黴我開心,別人哭泣我歌唱,別人不幸我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