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經和立本探討過什麼是時間的問題。立本顯得很認真,又是翻漢語詞典,又是在英文詞典裏搜尋,但卻沒有得到什麼確切的答案。倒不是這些詞典裏沒有對時間的解釋,而是立本嫌他們的解釋過於刻板——他喜歡書本,卻反對照本宣科——他撓頭思忖了半天,才想起一句在中國流行許久的話:時間就是金錢!
我故意和他頂嘴,我問他能不能算出來一個小時值多少美金?立本就批評我喜歡較真,說時間就是金錢不過是一個比喻罷了,幹嘛要那麼實際呢?太實際了,人會變得庸俗,這個精妙的格言也會散發銅臭氣。立本還舉例說,對一個無所事事遊手好閑的人,時間一錢不值,但對於華爾街的投資者,一分鍾的時間就可能收獲一百萬或一千萬的美金。我說收獲這些錢有意義嗎?這些投資者因為有錢就不會死嗎?立本說那當然有意義了,人活著的價值怎麼體現,不就是拿賺錢的多少來衡量嗎?我說人活著有價值嗎?每個人都不過是一個到陽世的旅行者,人為了安慰自己,就給自己的行為賦予這樣的意義或那樣的意義,到頭來還不是一場人生一場夢?
我之所以想起我和立本的這次爭論,是因為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時間的疾馳如飛。一晃六年過去了,曾經的一切都已經麵目全非,就像歲月在逃跑途中遺留的碎片,隻有一些或清晰或模糊的片段,擱置在我的記憶裏。麻子村已經不存在了,它整體搬遷到距原址大概五公裏的一麵台地上,徹底騰讓出了那塊形似孤島的地盤,讓位於新成立的中美合資企業——美騰實業有限公司。公司似乎出現了一些糾紛,盡管幾根煙囪早就高高地矗立,但煙囪裏煙塵斷斷續續,冒幾天,就會停幾日。
麻子村人聚合成了一個新的村莊,但這個村莊卻有了一個挺怪異的名字:撒可魯公園。這個新名字是立本起的,立本的本意就是要讓村莊與過去決裂,也讓村民與自己的過去劃清界線。村民起初對這個名字一點兒也不習慣,但立本告訴他們,美國有一個著名的村莊就叫撒可魯公園,那裏的村民以種植向日葵為生,家家戶戶都坐落在鮮花叢中,招致得全美各地的人都前去參觀。立本對村民也勾勒了與美國撒可魯同等的目標,就是建設一個中國的撒可魯,讓世世代代以耕地為生的村民,以自己家園的美麗引誘各地的旅遊者前來參觀,從而把中國的撒可魯打造成一個旅遊者的天堂。漸漸地,村民們認可了這個名字,甚至為這個名字而自豪起來。是呀,麻子村這個名字多土氣啊,知道的人,清楚這個名字的來曆是因為麻子村有種植麻子的傳統,不知道的人,還以為麻子村人的臉上,個個都星星點點呢。現在好了,有了這個新奇的洋名字,走到哪裏,就能把哪裏的人嚇唬住:瞧瞧,你們村的村名,溝渠子,或者馬嘴子,要多難聽有多難聽,土得掉渣,怎麼能和撒可魯相比呢?再想一想,議一議,越想越議越覺得高興——差不多和美國人過上一樣的生活了,誰又能不高興呢?盡管美國在村民的腦子裏,是個反麵形象,是個惡魔的化身,但電視上也告訴他們,美國是地球上最富最牛的國家。貧農和地主平起平坐了,不論怎麼說,臉上最有光彩的當然是貧農。
村子占用的是席家塬的地。為征到這塊地,可沒有少發生摩擦。席家塬的支書極力讚成出讓這塊地,因為鄉上答應安排他的兒子去美騰公司上班。但村民不願意——村民分成了兩組,一組大概二百多人,男女老少,每人扛一把鐵鏟,一組一組地輪流著,日夜守衛這塊田地——新任鄉長趙曉輝不願意和村民發生直接衝突,他經常去和村民談判,結果遭到了村民的扣押。村民指著趙曉輝的鼻子罵,個別人甚至往趙曉輝臉上唾,說趙鄉長你不答應我們的條件,我們就不答應讓地。我們的條件是,每人得到一萬元的補償金!咋了?多了?我們倒覺得少了!我們並沒有獅子大張口,每人要個十萬八萬;僅僅一萬元,你卻嫌多?你若再說一句嫌多,我們就往上加碼子了,到時候看看究竟胳膊能擰過大腿,還是大腿能擰過胳膊。
縣委書記張暑天親自坐鎮,縣上公安武警一起出動,才把遭到劫持的趙曉輝救了出來。抓了九個人,村民們的燃燒的火焰依然沒有熄滅。他們揚言要上訪,要告倒縣委書記張暑天。這個時候,倒有不少人懷念起了劉奇,說是劉奇若繼續當鄉長,征地會那麼難嗎?劉奇往地頭上一站,吼一嗓子,跺兩下腳,估計席家塬就沒有人敢前來鬧事。老實說,劉奇是個人才呢,當下這個社會,沒有劉奇這樣的人物,什麼事情都成了大象的屁股,推也推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