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了一趟故鄉,胸中卻填滿了怒火。每年父親生日那天,我都要給雙親上墳的,這已經是我堅持了十五年的慣例。但讓我驚訝的是,這次回去,我竟然找不到我家的祖墳了。
麻子村所在的地方,已經被大大小小的建築完全占據;建築的形狀五花八門,建築的牆麵可謂五顏六色;在建築的縫隙,就是一條條縱橫交錯的水泥路,或者就是鮮花妖嬈的草坪花園;在一群建築的懷抱裏,有一座新修的廣場;與廣場相映襯的,是一個遊樂場。廣場裏有一片小型人工湖,噴射著彩色的泉水。廣場還沒有徹底完工,一群工人正安裝高高的路燈。
這是麻子村嗎?分明不是!那麼這裏又是哪裏呢?人可以在短短的時間裏,把一個土得掉渣的農村,變為一座現代時髦的小城市,真是一個奇跡。我為這樣的奇跡而感歎,但感歎剛剛過去,我就陷入了一種莫名其妙的苦惱。回到自己的家鄉,卻找不見一個鄉親,見到的全是陌生而冷漠的麵孔。我主動與那些外鄉人拉話,他們卻愛答不理。
我提著一個竹籃子在村子裏轉悠,轉來轉去,幾乎迷失了方向。記憶裏那道土坎,上麵密密麻麻爬滿兔娃草,打碗花悄無聲息地綻放,可如今卻連土坎都消失了。祖墳不遠處有一棵大柿子樹,最保守地估計,柿子樹也該有三四百歲了,而今卻已經不見了柿子樹的蹤影。我家的祖墳上原來有五六棵柏樹,還有一棵我父親小時候親手栽種的李子樹,李子樹上還有一個鳥巢,一群群的鳥兒在這兒繁衍生息,飛來飛去,而今這些樹都去了哪裏?這些鳥又飛向了哪裏?
我拎的籃子裏盛著上墳的祭品,有一瓶高檔酒、兩包高檔煙、一盒包裝精美的糕點、三根油條、一串鞭炮和一厚遝冥幣--我父親活著時不大喝酒,但那是因為窮買不起酒,我相信凡是男人都喜歡喝酒;而煙是我父親的最愛了,可惜他抽的都是自己栽植的旱煙,旱煙勁大,但味道卻很嗆人,經常抽得父親歇斯底裏地咳嗽。油條是我給母親買的,母親上了一次街,說城裏人把油條當飯吃呢,她把它當做新聞傳播了很多天;一根油條五分錢,母親也舍不得買一根嚐嚐--可是,就是找不見墳在哪裏,我不知道自己該在哪兒把這遝冥幣燒掉?
就在我徘徊之際,謝天謝地,我發現了宋通過的背影。宋通過西裝革履,完全一副大老板的派頭,他從辦公大樓裏出來,鑽進了一輛桑塔納轎車裏。我橫在了那輛轎車前麵,攔住了轎車的去路。宋通過認出了我,他從車上下來。他的臉上似乎塗了一層厚厚的油彩,明溜溜的。宋通過滿麵笑容,熱情地和我打著招呼,然後急不可待地告訴我,他已經是美騰公司的中層了--他這個中層可是正兒八經的中層,是董事會會議研究決定,下發了文件的--他被重用,惹得麻子村,不,現在叫撒可魯多少人眼紅啊!很多人不服氣。不服氣你就不服氣吧,不服氣頂個屁用!反正宋通過是個人才,而且是個了不起的人才,這一點立本承認,美騰公司的高層承認。當初許多人還想著與他宋通過競爭,尤其是北牆,他不硬,卻想著在磨石上日出個眼,怎麼沒日出來呢?北牆以為他是立本的姐夫,立本就會偏向他,可惜立本是個正派的人,他任人惟賢而不是任人惟親,他早就看透了你北牆是個尿泥捏的貨色。
我問宋通過具體分管什麼呢?宋通過摸摸自己的領帶,脖子比剛才更加梗直,說臨時負責招工,將來恐怕要負責采購。招工也好,采購也罷,哪一樣不是實權啊?這不,他現在就準備去縣人事局,報批用工指標。說實話,現在他宋通過,走到哪裏就吃喝到哪裏,請他吃喝的人排隊呢;排隊請他吃喝的人,隊伍排得比長城都長;連人事局局長、組織部部長這些牛屄烘烘的人物,見了他都是一副媚笑的神情,他宋通過可是活得要多風光就有多風光呀!他沒有白活,沒有白活,沒有白來麻子村,沒有白做麻子村的上門女婿,他不論怎麼計算都覺得做蘿卜的丈夫很是值得!值得,相當值得,非常值得!當然了,蘿卜死得好,死得好,蘿卜是個苦命的人,長了一副克夫相,她自然就是他走向發達之路上的絆腳石。蘿卜死了,帶走了籠罩在他宋通過身上的晦氣,他的前麵才一片璀璨明亮!
宋通過還問我有沒有想到美騰來上班的人,如有,就介紹來,有他宋通過在這裏把門,還能不開道門縫讓我的關係戶進去?別人進去,好賴都要向他表示表示,而我的關係戶就免了,看誰跟誰呀?他宋通過不貪婪,一點兒也不貪婪!
我說我是回來上墳的,可是老墳竟然都找不到了。宋通過嘲笑了我的落伍,說上墳都是騙人呢,你怎麼能相信那些東西?他說他父親埋在老家一個山窪裏,據說那裏發了洪水,連父親的屍骨都衝得沒了蹤影,他連回去探望一下也沒有,但他不是活得好好的嗎?他家中還有一個老母親,快九十歲的人了,就像一盞沒油的燈一樣,燈焰會隨時熄滅,但他卻有七八年沒回去看望了。看望了老母親,有什麼經濟效益嗎?沒有!而現在社會講別的都是扯淡,惟有經濟效益才是真金白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