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五章 回首已成灰(2 / 3)

傅至時笑著走開,還不忘扔下一句,“也說不清是誰給誰戴的綠帽子。隻是可惜了方燈。”

阿照用尚能動彈的那隻手去摸口袋裏的手機,他該打給誰?連崔敏行這個時候也不可能過來幫他一把。他咬緊牙關,再一次撿起腳邊的木板,將身體支撐起來,拖著腳幾步衝上前,用盡全力將板子砸向了傅至時的後腦勺。

傅至時隻來得及回頭看了一眼,臉上全是驚訝,然後一句話來不及說就軟倒在地,暗紅色的血從他腦後靜靜淌出。他身邊的人也急了眼,用力來奪阿照手裏的凶器。阿照虎口有傷,一下拿捏不穩,木板被人從手裏抽走,然後他也吃到了頭頸處的重重一擊。

那些人沒料到這些變故,都慌了神,扔下木板就作鳥獸散去。阿照已經站不直了,周遭的一切都是血紅色的,他像無頭蒼蠅在原地轉了兩圈,聽到幾聲轟鳴,勉強仰起頭,淌著血的天幕炸開了絢麗的花朵。

明子最喜歡放煙花了,如果她看到,一定會高興得又跳又叫。阿照殘存的意識模模糊糊地想起,明天就是元旦,也是明子和七哥訂婚的好日子。到時候應該會燃放更多的煙花,可惜他從來沒有和她一起看過。

阿照仰倒在地,手機響了,他想去接,手卻軟綿綿地使不上一點力。他的指尖碰到了口袋裏的另一個東西,太好了,它還在。那是他剛編的草蜻蜓,無依無靠的童年,這樣的草蜻蜓是他僅有的玩具和慰藉,後來,這慰藉又成了他對姐姐和七哥的依賴。他什麼都給不了明子和她肚子裏的孩子,隻有這隻草蜻蜓,他的孩子會喜歡嗎?

煙火就在他視線上方,仿佛為他而燃放。如果他還能站起來看見明子,會對她說什麼?他會要她親口承認,孩子是他的。要是還有可能,要是他還能站起來,他願意帶著她和孩子走,這樣,他又有家了。

可是這些想象都太遠太遠,遠得仿佛天上的煙火。觸手可及的反而是傅至時的身軀,他倒在地上像條死狗。

我還沒有輸!這是阿照腦海裏閃過的最後一個念頭。

渡輪上的明子也看到了這場美麗的煙火,可她無心細賞。她的身形還沒變,但是肚子裏的寶寶仿佛已經會悄悄地吐泡泡,像條快樂的小魚。她發過誓不會讓阿照知道孩子的存在,這輩子她和寶寶都不會再和他扯上關係,然而當她收到他的短信,猶豫了一整晚,到最後,她還是想見他一麵。她隻想最後一次聽聽,他還有什麼話可說。

阿照到底是沒有耐心,等她趕到火鍋店,已是人去店空。明子對自己說,一開始她就沒什麼期待,現在何必失望?她坐最後一班渡輪離開了瓜蔭洲,明天再登上小島,她將會站在煥然一新的傅家園裏,當著父母親朋的麵成為傅鏡殊的未婚妻。

迎新的煙火美好得就像流星,絢爛地綻放,懷著火熱的心呼嘯著奔向它渴望的終點,等它終於到達地麵,已喪失了所有的熱度,化作冷石與飛灰。

岸上隱約傳來救護車尖銳的鳴笛,不知是趕往何方。它是否能趕得及在最後一刻救下垂死的人?世間事,太多如同行百步潰於九十,救人的心是如此,愛人的心也一樣。

燃放煙花的地方大概是在中心廣場,等她趕過去,會不會隻看到滿地燒盡的碎片?明子莫名地想起了小時候,父親為了讓她和叔伯家的孩子多了解傳統古典文學,特意從台大請來講師給他們講解四大名著。她最感興趣的是老師解說《紅樓夢》裏的燈謎,裏麵就有一句是關於爆竹的——回首相看已成灰。

傅鏡殊不眠不休地陪在方燈身邊,但他發現,方燈的情緒已經徹底失控。她安靜的時候就像沒有靈魂的木偶,任憑周圍人的擺布,什麼她都不在乎,狂躁的時候卻仿佛想要摧毀一切,離她最近的傅鏡殊身上也添了不少傷口。

他不讓人對她采取強製措施,也不肯聽老崔的給她請精神科醫生和特殊看護。她隻是過度地沉浸在悲慟之中,等她回過神,什麼都會好起來的。

公司還有很多事等著傅鏡殊去處理,傅家園的重建、訂婚儀式的逼近更是有理不清的千頭萬緒。元旦那一天,鄭太太也將在離開幾十年後重返傅家園,參加孫子的訂婚禮,她已決心在儀式後,就把傅家的大權正式交到傅鏡殊手中。這些事對於傅鏡殊來說非同小可,他不能允許有一絲的紕漏出現。但是方燈身邊也必須有可靠的人照看著,阿照現在是不能再讓方燈看見了,老崔年紀又太大,交給別的人他放心不下,在萬不得已的情況下,傅鏡殊同意了醫生的建議,給方燈注射了一定劑量的鎮定劑。

這些鎮定劑幫了方燈的大忙,她很久很久沒有睡過那麼香甜的一覺,還做了好多的夢,這些夢裏沒有血和淚,也沒有生離死別,都是她遺忘了許久的零散片段——朱顏姑姑在燈下凝視她珍愛的那麵鏡子,不時朝寫作業的方燈莞爾一笑。方學農給家裏的兩個女人帶回了晚餐,他也有過眉清目秀的年輕時代,在沉迷於酒精之前,他並不是時刻猥瑣得教令人生厭。方燈第一次踏上瓜蔭洲,展露在她麵前的小島是那麼美,連纏綿的雨季都讓人骨頭酥軟。風吹過傅家園,她坐在牆頭晃動著兩條腿,潛伏在草叢中的石狐詭異而神秘。她還夢見了小時候流鼻涕的阿照,被她打得嗷嗷直哭的傅至時,甚至是怕老婆的色鬼老杜和他的雜貨店……無數舊時的光影片段在她的夢裏交織,無風無浪,無悲無喜,唯獨沒有夢見他。

然後方燈醒了過來,她伸了個懶腰,仿佛回到小女孩的時代,醒在一個難得清閑的周末早晨。隻不過她身下不是臨時搭建的木板床,四柱的黃花梨大床擺在光線昏暗的房間中央,嶄新的深紅色簾子縫隙裏透進一縷晨曦,她赤足下地,腳下是溫潤的拚花地板,一幅風景習作畫擱在靠窗的書桌上,空氣裏有種年代久遠的灰塵和黴變的味道。

她知道這是哪裏了。半昏半醒的時候,他曾對她說要帶她去一個地方,原來就是傅家園。他把她安置在自己過去的房間,因為今天是元旦,新年的第一天,他答應過她,要陪她度過每一個新年,即使這一天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日子。

方燈走到窗前,輕輕拉開了簾子。原本放在她公寓裏的美人蕉被挪到了這個窗口,方燈撥動了一下美人蕉的葉子,淺淺一笑。

窗外可真熱鬧啊,衣香鬢影、歡聲笑語、繁花如似錦……她記憶中的傅家園從未湧進過那麼多人,也從未如此歡樂喜慶。這是當然的,它新一任的主人正在舉行一場迎新宴會,同時也是他的訂婚儀式。

說起來,傅家園的重建還遠遠沒有完成,東西兩棟樓都還未改破敗的模樣,隻不過中庭的開闊綠地被徹底平整清理了出來。聽說在這裏舉行儀式是鄭太太堅持要求的,眼下看來,隻要費心裝點一下,這裏不僅像模像樣,還別有一番情調,不失為一個有意義的好去處。誰會在意美輪美奐的主會場不遠處破敗的背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