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顯天兆二十三年,這一年的冬天格外的冷清。
大顯王室自太宗開國始,定都北陵,北陵王宮東西三百裏,南北八百裏,每一代的王室子孫居住其中,同宗同源,有人君臨天下,坐擁四海,更多的人卻終其一生都無法離開這座華美的牢籠。
江衍看著灰白的天幕,長長的睫毛微微抖動了一下。
“公子……”內侍周寧小心的看著他的臉色,“方才鎮國侯來過了。”
江衍抿唇,沒有說話。
周寧一邊服侍他穿衣,一邊低聲說道:“鎮國侯說,讓公子不必擔心,他已經安排好了一切,隻等宸王殿下登基……”
江衍的眼珠微微轉動了一下,他很久沒有開口了,話音裏帶著明顯的沙啞,“六叔登基之後,我就能外放麼?”
周寧小聲應道:“鎮國侯說了,最好是江南,漠北之地太遠,宸王殿下恐不會放心……”
江衍不說話了,江南富庶,為了他,舅舅也算費心了。
“皇祖父的病,要不好了麼?”過了很久,江衍才慢慢說道。他的話裏沒有半點疑問,是個陳述句,所以周寧也就沒有答。
江衍任周寧把自己打扮整齊,然後慢慢的走出了東宮。
身為先太子之子,江衍在這北陵宮裏的處境尊貴又尷尬,他甚至不能像其他藩王嫡子一樣被冊封為世子,因為那個能給他世襲地位的人,已經不在了。
當今天子育有七子三女,太子去世後,六王各懷心思,爭了這許多年,終是到了最後。
皇祖父時日無多,他的那些叔叔們雖然薄涼,但卻無法否認他們個個都是人中龍鳳,他沒什麼可怨的,就算這時候讓他坐上皇位,他也坐不穩,十四歲,放在尋常人家還是讀書的年紀。
東宮處於整個北陵宮的中心地帶,離君王居住的承天殿隻有短短一刻鍾的車程,江衍的腦子裏一片紛亂,沒過多久車停了下來,外麵寒風刺骨,下車的時候周寧細心的給他塞了一個鹿皮小暖爐。
江衍怕冷,這毛病大概是從他母親那裏傳過來的,他的手腳很容易冷,一到冬天就不願意動,然而最近這些日子,他就是再不想動也得動了。
承天殿從前殿一直到內殿有一個長長的回廊,經常有臣子走過,江衍無意與前朝有牽連,挑的時候總是和臣子們錯開,這次也不例外,長長的回廊除了幾個打掃積雪的宮女,並不見人。
江衍垂下眸子,軟底的靴子踏在回廊光滑的地麵上,發出極細微的響動,而他身後伺候的宮女內侍們,卻是一絲響動也無的。
江衍有時候很奇怪,明明他隻有一個人,伺候他的人卻有百十之數,每天都是一副忙忙碌碌的樣子,他很想問他們都在忙些什麼,然而他無法問出口,除了周寧,他和誰說話,得到的永遠都是一句“公子恕罪”。
到底有什麼罪呢?他知道他們雖然把這些話掛在嘴邊,跪拜的時候也是真真切切的惶恐,但心裏其實是不認為自己有罪的,一群沒有罪卻偏偏要說自己有罪的人,曾經是江衍孩童時期最大的困惑。
江衍慢慢的走,他身後的人也垂著頭跟著他慢慢的走,在別人看來江衍是在為即將逝去的帝王憂思,但隻有江衍自己知道,他不過是在發呆。
轉過回廊,他還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忽然一道淡淡的影子落在他身上,遮住了他的視線。
這道影子很大,幾乎將他單薄的身子完全遮蓋。
江衍抬頭,一張有著狐狸般狹長眼眸的臉出現在他麵前,他有些不適的後退了半步,麵前這個人太過高大,給人的壓迫感也非常強,他不喜歡和這樣的人靠得太近,就像他的那些叔叔們。
來人穿著一身錦白墨繡的官服,戴著極為儒雅的冠帶,江衍在八歲之後就再也沒有完整的學過朝堂禮儀,不過他也知道,顯朝尚黑白兩色,這人能穿著這樣製式的官服,最少也是三品以上的官員了。
很難想象,這個人看上去明明不過二十六七的年紀,實在是年輕的過分。
江衍卻沒有動,這個世界上,除了皇祖父和他的那些叔叔們,他並不需要向任何人行禮,他隻是靜靜的看著眼前這個笑容溫煦的男子。
“見過顧相。”周寧見到男子的正臉,頓時端端正正的行了一個大禮,他身後的宮女內侍們也紛紛行禮,江衍微微有些詫異,不過還是沒有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