灑脫與磊落
一個人,若放不開自己的心,即使富有四海,也是徒然困居一隅而已;若放下,即使顛沛流離,身無長物,也可揮手自茲去。
李白有個與眾不同的特點,他詩中很多意態都是動的,連停頓亦飽含急切飛揚之態。譬如:“欲上太行雪滿山,欲渡黃河冰塞川。”“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簡直俯拾皆是,不勝枚舉。這首《山中問答》卻是動中有靜,盡顯其悠然。
這首詩,我是當禪詩來讀的。雖然禪曆來主張不立文字,道破語言是滯障,但是思想許多時候還是需要依靠語言文字來傳達。語言文字如擺渡的舟筏,借此接近真理。至於登岸之後舍棄舟筏,那是另一重境界了。
李白的詩,天然就生動豔美,真正是麗質天成,效顰不得。我有時不免掩卷悵然,漢字語言的魅力被他用得出神入化。這就好比習武,武功高到了極處的高手,差距隻在毫厘,但個人天分所終,中間苦修登頂的過程,差距是不言而喻的。你從不見他如賈島般苦吟,就像你看不見吳道子皺著眉頭塗改畫稿。遣詞如作畫,他是隨心所欲皆成佳篇,信手拈來自臻化境。
他賦予桃花別具一格的意象,以嫣紅桃花來比對蒼茫碧山,以桃花的熱烈來映襯清溪的明淨,意蘊卻比字麵上能夠感知的更為清遠。桃花落於“然去”,象征紛繁熱鬧的念頭消弭於自在本心。與許多人流露出對桃源的渴慕不同,他指出自性具足,不去依戀傳說,妄求桃花源——這正契合了禪宗強調“不假外求”的思想。尋常的詩,能做到意在言外就很好,李白的詩不單意在言外,其境更超拔於語言。
決意要扶濟蒼生的人,首先要學習胸藏天下,所以他會一次一次歸隱山中。他是注定要出山入世的,建功立業是他的畢生意願。歸隱不是他的歸宿,似謝安那樣東山再起指點江山才是他追慕的風采。他所追求的境界是遊刃有餘,來去自如,而非汲汲以求。
他的等待和自我節製終於有了成效,這絕頂聰明的男子,他不是一個不懂得依照世俗法則去經營自己的人,他很懂得去經營自己的名望。這一點他很類似謝安。天寶年間,他因道士吳筠、玉真公主、賀知章等朝中權貴的引薦入仕。
入仕之初,明皇對他極盡禮遇。到後來君臣之間有了齟齬、不諧。他也明了及時抽身遠去的道理,被體麵地賜金放還,沒有與恩主反目成仇,引火燒身。
他隻是不甘心,不甘心就此了斷治世之心。他一直自認是治世之能臣,匡扶天下之才,隻可惜不為所用。明皇認為他更好的職業是去做個名滿天下的詩人,發發清論也就罷了。
我一直覺得明皇這麼做是對的。他洞悉了李白天真放誕的本性,他任性,容易被利用和傷害。雖有熱情,卻不適宜在政治的旋渦裏玩刀頭舐血的凶險遊戲。
他不是個政客。說到底,明皇這麼處理他,是基於對他的保護,愛惜他百代不遇的才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