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我是見了丹青手無寬向我展示色彩後,才更厭惡黑色的。他首先向我展示了他從地東海兩種蝸牛身上提煉出來的紫色染料,如果這種染料用於漂染衣物,隻有水洗多遍,經過長期加熱和海邊晨風的施洗後,才會呈現出獨特的紫藍色。他還展示了一種在人跡罕至的高山上找到的藍色顏料,無寬說,陛下,這是世界上最漂亮的顏色。我唔了一聲,的確為那種顏色而激動。最後他送給我一幅用從胭脂蟲中提取的顏料所染織的豔紅色絲帛,我拿在手上看了很久。我被這些美麗的顏色所震撼。
丹青手無寬的色彩,有著強烈的山的氣息、海的氣息和大地的氣息。仿佛冥冥中給我的生命注入了秘密的鮮活元素。而盲藝人漸衣是我的導師,他擊築,其夫人雪叫子放歌,在帝國的宮殿裏,他們為我演繹了《柏舟》和《式微》,當著百官的麵,我沉浸在音樂裏,流下了熱淚。
——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隱憂。微我無酒,以敖以遊。
我的思想在音樂上巡遊,我飛出了宮殿,我騎在雪叫子的歌喉上,直上雲顛,她開始歌唱。
——式微,式微,胡不歸?微君之故,胡為乎中露!式微,式微,胡不歸?微君之躬,胡為乎泥中!
雪叫子的歌聲響遏行雲,亦使行雲在帝都的宮頂上駐足。我以衣袖拂拭臉上的淚花,平複激動的心境,我不能讓這樣的樂音停止,不能讓駐足的雲朵掉頭而去。我略微沉思片刻,再次發出邀請——那麼,你們還有什麼音樂,可以讓我再濯雙耳呢!我說。
陛下,這裏還有《子衿》與《蒹葭》。漸衣不無恭敬地欠身對我說,這是民間偉大的音樂詩篇。能把民間傑作獻給您,是我們的光榮。
好,我十分樂意洗耳恭聽偉大的《子衿》與《蒹葭》!我在坐椅上端正身子,以一種未曾有過的恭敬姿勢,又一次開始了聆聽,如同接受一種神聖的施洗。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縱我不往,子寧不來?挑兮達兮,在城闕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遊從之,宛在水中央。蒹葭萋萋,白露未稀。所謂伊人,在水之湄……
這是完全不同於宮廷的音樂,沒有故作煌然的泱泱氣勢,沒有浮華靡麗的赫赫頌詞,隻有傾訴,心的傾訴,那種傾訴是要在天地找到知音和回聲的,在這種音樂裏,隻有溫暖和宮廷中不曾有的幹幹淨淨的愛意。
我在聆聽《子衿》與《兼葭》的過程中,又是數度淚水潸然,我像一個極其缺乏愛意的孤獨之人那樣,在漸衣的音樂裏變得似乎多愁善感。沒有什麼能使我如此脆弱,隻有音樂。盲樂師漸衣和他的又盲又聾的夫人雪叫子,他們都看不見我盡情奉獻給他們的音樂的淚水,雪叫子甚至聽不到丈夫的樂聲,也聽不見自己的歌喉,但她專注地唱著,她的歌聲是可以觸摸到的,可以嗅出氣味的。
是的,對這樣的音樂,我沒有報以喝彩和掌聲,隻是贈予淚水。這或許是他們幹枯的盲眼裏所沒有的,可我相信他們能感覺到。
他們往往令我沉迷在如同天籟的音樂裏。美好的音樂開啟了我的靈智。在每段音樂的間歇,我甚至能夠感受到樂者用沉默與我交談,隻有最好的音樂才能製造出無法言喻而又豐富深廣的沉默,我在那音樂與音樂的間歇中獲得了很重要的啟示。我想封漸衣夫婦和無寬為宮廷樂師與畫家,他們拒絕了。
在拒絕的言辭中,他們卻給了我充分的尊重。漸衣先生說,音樂是天空的遊絲,它是屬於流浪者的,隻有在大地上漫遊的心靈才能被其纏繞。陛下的美意是想讓我們有好的身份,並以此能讓我們獲得安定的居所與良好的待遇,以便更專注於藝事。但是陛下,這恰恰使我們的音樂受到束縛,它進了宏偉的殿堂而離開了更為廣闊的天空和大地。陛下,瞎子漸衣和無寬及賤內是卑微的,像灰塵一樣屬於大地,卻又要在天空飄蕩,我們的音樂與其是天空的遊絲,不如說是天空和大地之間的塵埃,隻有行走與漫遊才能使其飄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