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春末,我自食其言地將母親接回了鹹陽宮。宮裏的一株老柏樹在這個夏天到來之前死了,死得異常突然又無聲無息。宮中卜官告訴我說這是個不祥之兆。什麼不祥之兆,胡說八道!我斥責了卜官,並且還拍案表達了我的怒氣。樹老了總會死的,這有什麼不正常嗎?那天,我照常夜讀,有幾瓣粉紅的花像雪片,在月色中飛過高敞的軒窗,飄落到打開的帛書上,那帛書上的文字便變得隱約而模糊起來。我打了個嗬欠,揉揉雙目,困倦襲來。就寢前,我順勢將花瓣夾在書間。
那夜我讀的帛書仍是《朝歌》,裏麵的華美讚辭簡直與狗屁無別,使我昏昏欲睡。我從頭翻到尾也沒有讀到新的預言。
那株柏樹的屍體立在我的窗前,我不禁想,花肯定不是從它上麵飄下來的。
柏樹有壽,無花,但柏竟死了。宮殿庭院裏有很多樹,柏樹最老,其壽已逾千年,我原以為它還能活上千年的。事後,我交代宮中主管,把柏鋸了,打一副上好的柏木棺材吧。
我沒有說這副棺材是為誰預備的,卻將用它來埋葬我不堪的身世和記憶。
太後的身體已如風中之燭。霜降的時候,她死了。彌留之際,這個風流一世的女人、我的母親念念不忘的竟是先她而去的老情人,她斷斷續續、反反複複呼喚著布韋的名字,喃喃地重複著一席讓人聽來臉紅的話——情人,布韋。我不悔今世與你為夫妻——雖無夫妻之名。你強塞給我的另一個男人,不過是你的替身,他如何能與你相比?或許這些話就是我母親留在世上的遺言。它令我滿麵羞愧又滿心疼痛。
零 陸
關於皇帝稱號的誕生經過,《史記》上有一段有趣的對話,把王的嘴臉勾畫得比較地道,也曆來為人所信,認為一個王者的嘴臉就是那樣的。天下一統了,王對他的文臣和武將說,現在你們該考慮一樁事,很重要的事。他將目光轉向文臣,認真而嚴肅地看著他們。武將知道沒他們什麼事,既輕鬆又沮喪地低眉看自己的腳尖。文臣則仰望太陽般做出很期待的樣子,聽王發話。王說,我所說的事,就是六國的王都向我稱臣之後,我該叫什麼稱號的問題。天下到此完全平定了,如今要是不改名號,實在無法稱揚我的功業,希望你們好好討論一下帝王稱號。廷尉斯站出來說,從前五帝的疆土有千裏,外麵是侯服、夷服,諸侯有的稱臣入貢,有的卻不臣服,在上的天子無法控製他們。如今陛下您興正義的大軍,誅殺暴亂的賊子,平定了天下,分國家為若幹郡縣,法律政令統一,這是上古以來從不曾有的功績,連五帝都趕不上啊!臣等認為古代有天皇、地皇、泰皇之稱,其中泰皇最尊貴,臣等冒死呈上尊號,王稱眾泰皇,天子之命稱為製,天子之令稱為詔,天子自稱為朕。王說,去掉泰字,留有皇字,再采行上古帝王的名號,叫作皇帝。王的目光掃視眾臣,然後一字一頓地宣布,從現在起,我叫始——皇——帝,後代子孫就以數字計,從二世、三世一直到千千萬萬世,傳至無窮盡!
我話音未落,眾文臣武宮嘩啦一聲,在我腳下匍匐一片,像颶風吹倒一地葵花。我還沒緩過神來,斯帶頭喊道,皇帝萬歲!萬歲之聲便如海潮一般此起彼伏,把整座宮殿都淹沒了。我受到感染,也隨之激動起來,不明所以地也跟著口喊萬歲,皇帝萬歲。有的臣子發狂似的呼喊著,仰起臉來,竟然淚光滿麵,涕淚滂沱。
然而至今我都懷疑那是否是我說過的話,抑或那已經是我的替身以我的名義說的話。我的肉身在那種場合中不習慣作出那種拙劣表演,我的替身放大了我,不,那個被放大的壓根不是我,是一個空名、一個稱號、一個詞。他那些貌似偉大的言辭是很有可能被史官記錄,並載入史書的,這在曆朝曆代都屢見不鮮,亦為帝王所喜好。
空洞言辭製造的至高無上的幻象,令萬人膜拜,這既滑稽荒唐,又十分可怕。如果我是始皇帝,那我是有愧於天下的。我僅僅說過,其實一個人不可能偉大到天上去,但能有超出常人的努力和抵達常人不能達到的目標,已是夠得上偉大了。我不止一次說過大意如此之言,這我承認。我為一統天下做出過努力,或許這隻是曆代秦王的一個接力,剛巧到我手上,這事成了,但這不歸功於個人的偉大。我隻是幾代秦王的一個接力手,完成了自己該做的那一部分,如此而已。我不是偉人,我有很多毛病,那些毛病使我覺得自己更像個真實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