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館驛外,怪鳥的叫聲像嬰兒喑啞的幾聲啼哭,新鮮而淒惶。金顆離開太子妃前,在床上對她說,我走了,你使我放不下。太子妃側頭瞧他,說,我欠你的。金顆晃著光頭說,讓我放不下心的女人過去還沒遇到過。太子妃說,我是你的。金顆說,你在太子手上。太子妃說,我在你手上。金顆說,我走,太子不會對你怎麼樣的。太子妃幽幽地低下頭,我們的這一宿就是為別離準備的。她的眼睛、鼻子、臉都紅了,酸酸的,金顆覺得太子妃像故鄉的一種紅果,晶瑩而鮮豔。
零 叁
金顆離開太子丹後毅然西行,瓦灰色的天空下陳列著寂寞的道路和波色無光的河流,以及在林木間不受約束的莽莽撞撞的風。路上他遇到了故人張草,兩人攜手西行,金顆拉張草拐入帽州尋一個朋友,不想那人死了,金顆便打起了張草的主意,想著要人家跟他一起完成這樁刺秦的事。張草的誌向跟他南轅北轍,離開帽州後,張草半途甩了金顆。他懷抱一卷《富國策》去找門路求見秦相,指望得以賞識,稀裏糊塗竟卷入起哄的儒生群裏,連頭腦也沒弄明白就讓土把腦袋給埋了。張草是發生在那個時代不幸被坑殺的三百儒生之一。金顆一路上看到的六國書簡典籍散落,如長袖委地,又被堆起來燃燒,形成一個個黑色煙柱。多少智慧與書生的靈肉在化為灰燼之前,居然沒有呐喊和呻吟。金顆看見十幾個儒生像一串螞蚱被綁在一根繩子上,並被一個士兵牽著,毫無怨言般地被帶去受死。張草,金顆罵一聲,這個渾蛋書呆子!他怨恨這個故人將他的友誼和激情當狗屎一樣甩了,結果自己卻跌入了爬不出來的死亡的儒坑。金顆憤憤不已,活該!他吐一口幹燥的白色唾沫星子——我早對你說過,在傻瓜堆裏你再聰明也是個傻瓜!金顆以一長溜咒罵發泄對張草之死的心痛和不滿,他幾乎是一路罵罵咧咧往鹹陽趕。金顆在風中走著,仿佛被風頃刻吹散了骨架,那留在懷裏的女人的柔軟溫度也被風拿走了,他的血肉也由完整的身體而變成了消散的狂灰。他的衣服、他的行囊、他的聲音和呼吸都在路上,像一個影子在大地上消失殆盡。
喂,我說,你若看到十二銅人,你就到鹹陽了!
光頭金顆看到十二銅人以前,根本沒到過鹹陽。光頭金顆隻聽人說,你即使到了鹹陽,若是沒看到十二銅人,也等於白跑一趟。
光頭金顆當然不想白跑一趟,他來時便鐵了心,就是把命搭上,這次來鹹陽也不白跑。
現在光頭金顆就站在銅人底下,他被眼前的壯觀景象弄得十分激動。他固然是個小國的人,可也算見過世麵的,隻從來沒見過十二銅人這麼令人驚奇的龐然大物——銅人大到了使他毫無心理準備的地步。這讓他難過,心裏說,怎麼能大成這樣?大得人在它麵前自卑、渺小,像個長著兩隻腳的蟲子,甚至找不到一點安慰。此前聽人嘴上說的虛浮,金顆不屑,恥笑人家不過是一土鱉,把牛吹大了。你死命吹去吧!吹得越大越土鱉!可金顆眼前的銅人竟是比人吹的牛還要大,而且實打實立在跟前,青銅質地的光澤像披著黃金的甲胄,武士的造型壯偉而巍峨,散發出眈眈俯視的逼迫氣勢。它的巨大把人縮小,把人不當人,把光頭金顆不折不扣逼出土鱉原形。金顆感到尷尬,鼻子也不爭氣地刺癢,他很誇張地打了個響亮的噴嚏,裝著不以為然地朝地上啐了一口,立馬又很沒出息地側過臉,讓視線一溜掃過去。金顆按著銅人立著的順序數了數,不多不少,整十二座。他莫名其妙地歎口氣,使勁搔了搔光禿禿的頭,再仰起臉,叉腰,盡量讓目光沿著金碧輝煌的銅人身體往上攀援,再往上,他明顯感到頸部的吃力。金顆也不得不驚歎銅人的高大,果然名不虛傳。銅人底部沒有三四十人絕對抱不過來,而要抵達銅人頭部,非得上百號人疊羅漢才行。
十二座如此巨大的銅人,是怎麼鑄起來的?要費多少銅啊!天底下真沒見過比這更瘋狂的事。金顆驚歎之餘不由暗中嘀咕,難怪人說沒見到銅人等於沒到鹹陽了。
站在銅人底下,感覺太陽就停在銅人肩頭一動不動,像是銅人的腦袋,刺眼的光亮像融化的銅汁劈頭蓋臉潑下來,給金顆留下強烈的感官印象。金顆覺得自己真的到了鹹陽。這種感覺無法替代!
鹹陽真是個瘋狂的地方,他心裏說著,覺得自己從老遠跑到鹹陽來,一路的城廓煙雲飄逝而過,沒一點裝到心裏,就為了跟這十二銅人碰麵似的,也絕對是一個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