賭徒們看著天一點點地黑透,他們紛紛點上火把,攀樹的攀樹,上房的上房,慢慢清點巢中的新舊主人。哪一方勝出,押中的那一方就是贏者。由於賭注豐儉隨意,賭局公開公平,結果雖常有意外,但從無人抱怨。
但今年不同了。
據說事情的由來是因為今年秋末的某一日,伯顏大將軍坐在家中望見一群群的黑喜鵲徘徊鼓噪,一時興起,問玉勒說:為何大城的喜鵲年年開戰,但從無真正的輸贏?
這個話將機敏過人的玉勒難住了。他斟酌了半晌,說了一句:因為它們勢均力敵吧?
伯顏將軍哼了一聲:本將軍就是不信下城的灰喜鵲贏得了上城的黑喜鵲。
伯顏大將軍的話或許隻是笑談,但此言傳出去之後,變成了伯顏將軍今年要讓上城的黑喜鵲打贏下城的灰喜鵲。
伯顏將軍是誰啊?他說黑喜鵲要贏,自然黑喜鵲一定會贏的。於是立冬之前,大城的賭徒們毫不猶豫地都將賭注壓在了黑喜鵲的一方。
這事情很快傳回到玉勒的耳朵裏。他頓時覺出了其中的不好。上城的喜鵲能否打敗下城的喜鵲,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上城的喜鵲若輸給了下城的喜鵲,在眾人眼中伯顏大將軍的威嚴信譽將不保。他得有個主意,對此事有個交代。苦思冥想一番後,玉勒忽然想到了一個人,當他想到那個人後,他意識到除了這個人,沒有更好的選擇了。這個人就是伯顏將軍的親侄子,已故的海東青將軍的獨子——海長春。
當大城裏的孩子們都在不經意間長大的時候,海長春顯然比別人家的孩子長得更快些。平日裏他不多言多語的,總是悄悄逗留在角落裏,他的沉默使得人們很容易忽略他的存在,以至於有一日,人們將目光無意地投射到他的身上,會突然大驚小怪地感歎:天啊,這孩子怎麼就長大了?
海長春的確長大了。十三四歲是個很尷尬的年紀,他的身量已經像個成人,但那張麵孔卻仍然徘徊在少年人的門檻上。
在伯顏的府邸裏,人們稱海長春為大少爺。雖然此時的伯顏仍沒有放棄生養自己的骨肉的打算,姬妾們也都躍躍欲試,但那接二連三生了幾個丫頭的事實,除了讓伯顏不開心外,就是使得他對海長春的打量漸漸認真起來。這些年來他在外人麵前待海長春也算得上親如己出,讓很多人相信,有一日,若是海長春能真的繼承伯顏的家業,也是樁兩全其美的佳事。
海長春的娘親常望著他的背影掉眼淚,那眼淚裏有惆悵也有欣慰。那背影太容易讓人想起他的父親,那內斂的性情更是與他的父親海東青酷似。雖然眼下海長春還是隻瘦瘦的雛鳥,但他已經有了翅膀,在學飛了。
當玉勒找到海長春,說出自己的想法的時候,海長春沒有即刻回答他。
海長春想了想,仿佛沒有聽懂玉勒的話,問:為什麼要幫黑喜鵲?
玉勒說:不是幫黑喜鵲,是在幫你的叔叔,伯顏將軍。
海長春把這句話想了更長的時間,最後說: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能幫他。
玉勒說:除了你,還有誰?
海長春沉默了。
玉勒知道,自己這話對,也不對;關鍵是海長春是否能夠明白自己話中的玄妙。如今的伯顏將軍在大城用風頭正勁來形容,是再確切不過了。這樣的人物哪裏還用誰來幫?伯顏將軍手中有鷹隼大軍,鷹隼軍中更不乏精通鳥語禽性之人。伯顏將軍隻要動動手指頭,就有辦法幫黑喜鵲打贏對手。可惜的是,伯顏將軍不能這麼做。
如今大城都傳伯顏將軍說了,黑喜鵲要贏,等到那日的結果,黑喜鵲果真就贏了。這說明伯顏將軍英明睿智,料事如神;但若是人們得知伯顏將軍為了要讓黑喜鵲打贏灰喜鵲而動用汗國權柄,傳出去,這就不是英明了,這是愚昧拙笨,是個大笑話:伯顏將軍與喜鵲開戰了,無論輸贏,開戰本身就是個大笑話。
所以凡事要有分寸,切記過猶不及。玉勒這些年在伯顏身邊服侍,別的沒有學到,這“分寸”二字他是牢牢記在心裏了。
人無遠慮,必有近憂。誰能保證自己一輩子不會遇到險象環生的時刻?就連伯顏將軍神一般的人物,都有失手的時候,更不要提一般的凡夫俗子。那種時刻,就算本來與禍事毫無幹係,也可能做了誰的替死鬼。
玉勒不禁又想起了圖蘭朵小公主兩歲生辰那日發生的事情,曆曆在目,如同噩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