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沒有責備他,隻說了一句話:你已成人,對自己要有擔當。更何況娘親早知道,你有你的心思。
這話讓海長春慚愧。母親對他的期許極高,他的任性卻讓母親猜到別的地方去了。但再多的慚愧都擋不住他要進皇城的念頭。他想了很久,除此之外沒有更好的辦法能讓自己做到這一點。他很固執,他像一隻飛蛾,隻想離火更接近一些。
他做了大汗的殿前侍衛。自從他走入皇城,還從未見過公主一次。盡管如此,他心頭仍有種暖意的慰藉。他覺得他和她從沒有斷過聯係。他的手摩挲著腰帶上的那塊鵝卵石,十多年過去了,鑲嵌在腰帶上的那塊鵝卵石已被韶華打磨得光潤如玉。
他今日帶班巡哨,手下向他稟報,說有個小色目人在花樓殿附近徘徊。
他問:何等模樣?
手下答:金發碧眼。
他仿佛一下子看到了那種水洗似的碧藍,心頭被人杵了一下。
他的神色被手下誤解,馬上殷勤地說:要不,拿住他審一審?
他遲疑片刻,卻說出:讓他去,那是公主的人。
他當然可以不這樣說,他知道那個人是誰,隻要他願意,他可以隨時去找那個藍眼睛的麻煩。但他還是在一瞬間將胸口的惡念按捺下去,說出了“他是公主的人”的話。
他絕不是想幫他。就算他是公主的人,但不是他的人,用不著對他客氣。可惜,他已經知道了藍眼睛的來曆了,那個來曆與公主無關,卻與他自己有關,與他的心結有關。這個藍眼睛是不是公主的人都無妨了,他現在與海長春有關了,海長春不得不袒護他,這真讓人多少有些哭笑不得。
自從在後花園與圖蘭朵公主對劍之後,海長春開始打聽那個色目人的行蹤。不僅僅他打聽,他知道玉勒將軍也在打聽。叔叔那日說了,小色目人有個師父,這意味著他們之間曾有淵源。玉勒將軍並非閑人,看起來叔叔跟自己一樣在意那個小色目人。
打聽來打聽去竟然毫無結果。據說,那個色目人和他的師父一家突然從那條久居多年的巷子裏搬走了,鄰裏都不知他們的去向。
海長春有些失落。對方感到了威脅,是在躲避自己的敵人。
你找他幹什麼?胡姬問他,明明是話中有話。
海長春說:不幹什麼,就想知道他是誰。
胡姬說:他叫藍眼睛,無父無母,是個孤兒。
海長春問:他不是還有個師父嗎?
胡姬說:是啊,他師父叫周大。就是那個尖嘴快舌的小丫頭的爹。聽著是不是有點兒親?
海長春說:荒唐,我與他們有何瓜葛?
胡姬翻了個白眼:周大當年可是你父親鷹隼軍中的知心好友。
海長春一怔:竟有這事?我怎不曉得?
胡姬對他意味深長地笑笑。
他閉嘴了。他相信胡姬說的定是實話,在這個府邸裏,連叔父都對胡姬的信息依賴三分。
胡姬說:你拿好,這是他新家的地址。
海長春道謝。
胡姬卻說:打算告訴你叔父嗎?
海長春遲疑了片刻,問:為何你不去告訴?
胡姬說:這不關我的事。
海長春說:也不關我的事。
於是海長春悄悄去了下城周大的住處。
在一片低矮錯落的草棚瓦屋間,海長春看到一個坐在槐樹下飲酒的獨眼人。那人虎背猿腰,氣息內斂,憑海長春這些年在鷹隼軍練就的眼力,知道那個人該是世間難見的降龍伏虎的高手。他坐在那裏自斟自飲,連房梁上爬過的貓都走得躡手躡腳。不用猜,這人定是周大。
海長春的心中忽然有些燥熱。這人的身邊也曾坐過自己的父親。他想象自己的父親與這人在鷹隼軍中推杯換盞的情景,目光竟有些濕潤。這些年,叔父從不提及海東青,過世了的骨肉兄弟,好像灰飛煙滅了。母親那裏提起自己的丈夫也是欲說還休,母親有母親的痛楚,海長春不忍去觸那傷口。
在海長春的記憶中父親永遠是個背影,越走越遠,那影子變得越來越模糊。但此刻父親的模樣陡然地在海長春的眼前活靈活現起來。父親是有朋友的,自己這一點的確不如父親。他凝視了周大片刻,父親若在世,自己與眼前的這個人大約要以叔侄相稱。自己與他的徒弟也是要以兄弟相稱的。如今這種可能沒有了。他與眼前這個人的關係到此為止。海長春微微歎息一聲,走開了。
如果那個藍眼睛是周大的養子,自己與他之間的結下的梁子就變得更加複雜起來。他不得不好好想一想,因為這不僅僅是他們之間的事,還有父輩,還有父親和那個周大站在他們中間。他該如何對付他,他沒有想好。
雨停了,夜色漸濃,一輪圓月從雲中慢慢走出來。卡拉夫的身子被淋得濕透,微風襲過,背脊寒氣入骨。他又饑又冷,已經一天了,他知道該回家了。這幾次出門,回回都是早出晚歸,師父問過他,他支支吾吾,幸虧總有柳兒替他遮掩漏洞。今天說他是與小駱駝一起磨豆腐,明日說他是幫著天狗鋸木頭。周大雖疑心,倒也沒有過多追究。但隻要師父走開,這邊剛幫他打完掩護的柳兒就成了卡拉夫的冤家,句句夾槍帶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