鞭影落春堤,綠錦障泥卷。
脈脈逗菱絲,嫩水吳姬眼。
齧膝帶香歸,誰整櫻桃宴?
蠟淚惱東風,舊壘眠新燕。
——納蘭容若《生查子》
彼時,他是新科進士。
清康熙十五年(1676),納蘭容若得殿試“二甲七名”。這闋《生查子》大約便作於這年的春天。金榜題名日,他難免心花怒放,歡喜溢於言表,便騎上駿馬,縱遊春堤。
舊時男子騎馬,是一道風景,好比女子浣紗抑或是月下葬花,總會讓人有一種說不清的迷戀。馬鞭一揚,春陽照耀,便在那漫長春堤上留下細長影子。馬蹄躂伐,塵土飛揚。他寫“鞭影落春堤,綠錦障泥卷”兩句,不過是要將一身瀟灑盡情地表達。
障泥,即馬韉。因墊在馬鞍下,垂於馬背的兩旁以擋塵土,故稱。開篇二句,讓觀者似見時光深處,金榜題名的美少年一騎塵煙,瀟灑而過。路邊是“脈脈逗菱絲,嫩水吳姬眼”。菱絲蔓蔓,纏繞交織,脈脈含情。又有春水旖旎,在草木映照之下,泛出嫩綠光澤,好似吳姬那秋水眼波。
菱絲即菱蔓。唐詩人李賀在《南園》詩之九當中有“瀉酒木蘭椒葉蓋,病容扶起種菱絲”的句子。
吳姬,自是指吳地美人。吳,本是中國周代諸侯國名,後來常泛指今江蘇省南部和浙江省北部,以及淮河下遊一帶,也大約便是蘇杭地區。蘇州杭州的美人是世人皆知的,婀娜身姿,俏媚麵容,清秀如小橋流水,再配上幾句吳儂軟語,便不似凡間物。
吳姬舞,翠袖淩雲步輕舉。
笑回不覓錦纏頭,四坐金錢落如雨。
雲煙轉首無定期,紫燕黃鸝對人語。
對人語,明年春風誰是主?
元代畫家、詩人王冕曾以吳姬為題作詩。詩題為《吳姬曲》。王冕是懷才不遇以致放浪形骸寄情山水的典型。他有一身才華,一身傲骨。屢試不第之後,便漫遊山水,浪跡江湖。他與容若自然是兩種情懷。吳姬之美,在容若眼中,便就隻是美而已。但在王冕心中,吳姬之舞,卻是以色事人,哀感萬千。
倒還是彼時未入仕途不知人間冷暖的容若內心清明些。那一年,他隻是金榜題名內心歡愉的美少年。一路追風,趕回府中慶祝。“齧膝帶香歸,誰整櫻桃宴?”身騎白馬歸家來,便見家中櫻桃宴。
齧膝是一種馬,一如“赤兔馬”,是馬的品種名。明代的高明在《琵琶記·杏園春宴》當中有這樣一句話:“飛龍、赤兔……齧膝……正是青海月氏生下,大宛越睒將來。”
櫻桃宴,是指科舉時代慶賀新進士及第的宴席。始於唐僖宗時期。唐代王定保在其所撰寫的《唐摭言·慈恩寺題書遊賞賦詠雜記》當中記載道:“新進士尤重櫻桃宴。乾符四年,永寧劉公第二子覃及第……獨置是宴,大會公卿,時京國櫻桃初出,雖貴達未適。而覃山積鋪席,複和以糖酪者,人享蠻榼一小盅,亦不啻數升。”
元代貢師泰在《和馬伯庸學士擬古宮詞》中亦有“近臣侍罷櫻桃宴,更遣黃門送兩籠”之句。以及,清代文人袁枚在《隨園詩話》中寫道:“溧陽相公康熙前庚辰進士也,重赴櫻桃之宴。”
科考入仕是大事,下至貧民,上至貴胄,若是金榜題名,家家都定然過節一般來對待,是光耀門楣,亦是一生的轉折。
詞末兩句“蠟淚惱東風,舊壘眠新燕”最是情意複雜。前人依一“淚”字將末兩句解作“傷心人別有懷抱”,不能認同。但容若在此處將“蠟淚”、“東風”擬人化來寫,又有“惱”字相佐,實有少女俏皮嗔怒之感。
舊壘眠新燕,又是一年好光景。這當中分明是一種對遙遠未來去路的充滿容若式的溫柔熱望與溫柔冀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