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從頭(浣溪沙)(1 / 1)

雨歇梧桐淚乍收,遣懷翻自憶從頭,

摘花銷恨舊風流。

簾影碧桃人已去,屟痕蒼蘚徑空留。

兩眉何處月如鉤?

——納蘭容若《浣溪沙》

容若這闋《浣溪沙》詞,立意如舊。寫秋雨時節遣懷思人。先有溫庭筠“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情正苦”之句,後有李清照“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之句。再見此處容若的“雨歇梧桐淚乍收”時,心中便盈滿秋雨愁緒。

秋雨時節最是惱人。萬物潮濕,令人膩煩。容若此處寫雨歇之時,恰似梧桐淚收。將那雨比作秋日梧桐的淚,甚至哀絕。在這樣一種低落的情意基調當中,他便情不自禁,跌進回憶當中,變得傷感。“遣懷翻自憶從頭”。從最初的最初,開始懷念。

她尚與他在一起的那些年,多快樂。他可以輕易牽起她的手,穿過人群,穿過叢林,去往他們的遊園地。在那裏,頭頂燦爛星辰,腳踏青蔥蓮藤。或是,看煙火流離,摘花銷恨。那些舊日美好時光,如今他縱隔著千山萬水去懷念,依舊妙不可言。

都說,萱草忘憂,桃花銷恨。謂“銷恨花”,即是桃花。五代王仁裕於《開元天寶遺事》記:“明皇於禁苑中,初,有千葉桃盛開,帝與貴妃日逐宴於樹下。帝曰:‘不獨萱草忘憂,此花亦能銷恨。’”

容若的《浣溪沙》詞有數首體例格局相似。上闋思憶過往,抒發哀念,下闋轉而寫當下景,抒當下情。今昔呼應,將心中所思所想所懷念的人、情、事,寫到飽滿,甚至極致。這闋詞亦是如此。

下闋他寫“簾影碧桃人已去,屟痕蒼蘚徑空留”這兩句是極有意境的。碧桃花開妖豔豔,長滿蒼蘚的小徑之上,她的嬌小鞋痕尚在,但美人卻早已不知何處去。分開已經年。是到了這樣的一個情分上,不得不念起崔護那首《題都城南莊》,感念之。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麵桃花相映紅。

人麵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去年今日,就在這長安南莊,就在這清樸木扉之後,猶見她胭紅美至極處的臉,在桃花映照之下,似要將他心魂奪了去。卻不料而今再來,竟是人去屋空,今昔兩異。唯有那桃花燦爛盛放,依舊如昨。崔護這一處的詩心,想必作此《浣溪沙》詞時的納蘭容若最是懂得。

又有袁枚那句“二月春歸風雨天,碧桃花下感流年”讓人驚豔,又傷感。銜來放在此處一並吟誦,實在是一件妙事。雖素有文人相輕一說,但這相輕的文人往往彼此是懂得的。就似武俠小說裏的天生勁敵,亦總是互為依存。失了誰,都不再完整。

這份碧桃花下思懷舊人的心意,齊齊月下來相惜,才是最美。讀容若,再讀崔護,又讀袁枚,便更覺詞末這句“兩眉何處月如鉤”情致哀豔,思心深婉。

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