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寒瘦著西南月，丁丁漏箭餘香咽。
春已十分宜，東風無是非。
蜀魂羞顧影，玉照斜紅冷。
誰唱《後庭花》，新年憶舊家。
——納蘭容若《菩薩蠻·早春》
早春時節，他在異鄉。身在異鄉時，人慣常都是保持著一個清醒並冷漠的狀態，以此護慰根植在內心深處對故鄉的眷戀。人，愈是離家遙遠，愈是需要有一個堅強姿態，站立，奔走。
隻是諸多偽裝，在一些寂靜的瞬間，都會被一一撕裂。猶如對鏡，勢必裸陳相對，會將內心最細微最隱秘最易大動幹戈的情釋放出來。或是懷人，或是思鄉。而容若，這一夜，恰似流離的少年，心頭溫熱，想念起舊家來。
容若這首《菩薩蠻·早春》寫的既是傷春，也是思鄉。雖不及容若自己那首《長相思》詞“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關那畔行，夜深千帳燈。風一更，雪一更，聒碎鄉心夢不成，故園無此聲。”語意直接，卻也是用情極深的。
曉寒二句寫的是身外物。春夜將曉時分最是天寒。他因心中有念，便一夜未眠。抬頭看天，隻有西南的天邊斜掛一輪淒涼彎月。看過去，極是寂寥。正好比當下的自己，內心盈滿溫柔感傷。
天上有寒月，身邊有漏壺。月影是殘缺孤涼，漏壺是叮咚作響。以及，那熏香燃盡的餘煙在屋裏繚繞彌漫。“瘦著”一詞是瘦削之意。言月之瘦，意指這月是一輪彎月或殘月。“咽”在此處則是充塞、彌漫之意。漢劉向《新序·雜事》中便有“雲霞充咽，則奪日月之明”之句。
雖是春光相宜的好時候，卻也是無意觀賞。“春已十分宜，東風無是非”，平淡語調當中無端會滲出一種涼意。上闋幾句好比是一種情緒積澱，將心中隱秘的念想，一點一點，抽絲剝繭，牽引而出。
蜀魂，指杜鵑鳥，此處是以蜀魂自指。托意幽婉，韻致良多。李商隱在《燕台詩·春》詩裏也寫“蜀魂寂寞有伴未？幾夜瘴花開木棉”。“蜀魂羞顧影，玉照斜紅冷”二句是說，自己不願去看那玉照上的形影，那形影是令人備覺傷心淒冷的。
一切心意曲折，隻因思家。
末兩句最是情深。容若寫“誰唱《後庭花》，新年憶舊家”。是誰在唱《玉樹後庭花》的曲子。幽涼之音傳來，令他終忍不及，懷念起故鄉舊家，以及他日夜牽掛的知心人。煙塵往事，恍如童話。而今，一點一滴，浮上心頭，好不溫柔。
後庭花，指的是南北朝時南朝陳國皇帝陳後主所作的一首《玉樹後庭花》曲。曲旨是為讚美後主張貴妃、孔貴嬪的美色。後作為靡靡之音或亡國之音的象征。《玉樹後庭花》曲詞如下：
麗宇芳林對高閣，新裝豔質本傾城。
映戶凝嬌乍不進，出帷含態笑相迎。
妖姬臉似花含露，玉樹流光照後庭。
花開花落不長久，落紅滿地歸寂中。
陳後主的貴妃名叫張麗華。本是歌伎出身，她發長七尺，光可鑒人。陳後主對她一往情深。甚至傳說在朝堂之上，也讓張麗華坐在自己的膝上與大臣共商國是。於是，也就上演了一出愛美人不愛江山的戲碼。
最難忘的，大約便是杜牧那一首舉世聞名的《泊秦淮》詩：“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雖然都語涉“後庭花”，但杜牧寫的是國，容若寫的是家。
作此文時，春日已過，正值農曆五月盛夏。在南方以南的城市裏，念及“憶舊家”三個字時，不禁心有微瀾。
《卷一》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