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人間,就是成都(1 / 3)

1

這麼黑?這麼黑?這麼冷?這麼冷?

像是在墳墓裏,被黑暗埋葬了。在這裏仿似不用呼吸,也不用心跳,連饑餓都沒有了。黑暗讓人無所適從,這便是死了吧?

耿格羅布從黑暗裏醒來,我在哪兒?冰冷透過它身上的疤瘌直往肉裏鑽,像一些要鑽進骨頭裏的小蟲,疼得發癢。每一個小蟲都在尖叫,耿格羅布清楚地聽到它們在笑,快死掉啊,快死掉啊,要什麼自由啊,要什麼自由啊。

耿格羅布很生氣,可是它動也不能動,隻能任由那些聲音在皮肉骨頭耳朵腦子裏叫著。我不要死,我要活,我要上天找回我的種子,看看那裏是否真的如同這裏一般的冰冷,問問那些高高在上的神佛與狗們……它也不知道要問它們什麼,世界由它們主宰,世界的災難對它們來說隻是無聊時的一些樂子,它們樂於看到眾生受苦,然後向它們奉獻所有,並祈求它們……

我要活。耿格羅布咬著牙想逃脫出來,可是它一點兒都動不了,黑暗仿似凝聚成了石頭,把它塵封成一具正在慢慢變成化石的屍體。

它用盡所有的力氣,抗拒著那些尖笑、疼痛、蝕骨的癢,它很憤怒、茫然、無所適從。那些聲音越來越大,讓它身上的肌肉開始抖動,它曾經幾次靠近死亡,在狼群與天狗的嘴巴裏活下來,卻從來沒如同現在一般無能為力。狼與狗咬它一口它就咬回去一口,咬不到它還有爪子,它從來不肯吃虧——而現在,它卻隻能靜靜地死在黑暗與冰冷裏,連眼睛都沒有力氣睜開地等死。

好疼啊。

吱吱吱吱,那些小蟲子們嘲笑著它。

“你回來了。”一個聲音說。

“你是誰?”耿格羅布問道,卻張不開嘴巴。

“真令人傷心,你這麼快便忘了我?”那個聲音說,“記得這些竹花兒嗎?”黑暗裏突然落下來一陣白色的花雨,“我說過,這是一個征兆。”

“是你。”耿格羅布記得這些白花,它們曾無處不在地飄落,然後老竹子在留下一粒種子之後便死去。

“還能是誰?”

“離我遠一點。快滾遠一點。”耿格羅布說。

“這麼快,可憐的你就又要死了。難道你沒有什麼想說的嗎?”

“我要回家,我要到天上去,我沒得工夫跟你扯擺擺。”

“回家?你這不是已經回來了嗎?”

“放屁。我的家鄉是斯格拉柔達,有著廣袤翠綠的箭竹林與連香樹,無數的灌木長著各種鮮豔多汁的漿果,有著它的族人與溫柔的兔子猴子竹鼠野雞……這裏?這裏除了黑暗與冰冷連空氣都沒有。”

“你不信?”那聲音輕笑了一聲,“你自己看。”一道微光從黑暗裏亮起,像閃電一般劃過,耿格羅布睜開眼睛,白光一瞬即逝。

在那一瞬的白光裏,耿格羅布看到屍山血海,滿目瘡痍,世界仿佛被某隻巨獸踩過,記憶裏最美的竹林與連香樹都化作焦炭,像是一根根尖利烏黑的長矛刺向蒼天,所有的生靈都變成了屍體,死了死了,全都死了。世界被凝固在一瞬間,任歲月如何流逝,它們卻不敢再動一動。

原來我是在一塊冰裏,這是一個黑暗、冰冷、殘酷、絕望的藝術品,是天神才能畫下的筆墨。

啊……它怒吼卻發不出聲音,眼角迸開,鮮血流出來,依然滾燙,像是熔岩在冰裏綻放成梅花。

世界重新變得黑暗,耿格羅布無聲地哭。它一直都是個愛哭鬼,疼了要哭,餓了要哭,有人理它要哭,沒人理它要哭,夢破碎了也要哭。

它這麼憤怒,卻又這麼絕望。它想掙紮,卻被凍在冰裏一動都不能動。

“你哭什麼?你現在這麼難過當初為何要走?你後悔麼?”

“我不後悔。”耿格羅布哢嚓咬碎了兩顆牙。

“你說什麼?自由真的那麼重要麼?”

“很重要。”

“你看看你,現在就要死了,你動也不能動一下,你的自由呢?不是個笑話麼?”

“我這兒自由。”耿格羅布的心在跳。

“如果你不走,它們或許就不用死呢?”

“如果,如果……”耿格羅布閉上眼睛不願意醒來。如果它不走,它們就不會死?耿格羅布願意用自己一萬次的死來換這個世界永存。

“自由是什麼?”

2

阿吉歪歪斜斜地走著,昆金有些不高興地跟著。

“我餓了。”昆金說。

“噢。”阿吉張開雙臂走在一棵倒下的大樹上。

“喂,我餓了。”它有些生氣地停下來,十分不高興地看著阿吉。

“我也餓了。”阿吉停下來斜眼看著它,攤開手,“怎麼辦?”天空的紅日早就將這個世界烤成了幹枯,一絲綠色也沒有了,若不是熱得可怕,都讓人以為這早就進入了秋天。

“老猴子從來不讓我挨餓。”昆金有些委屈,它現在無比想念那位正在慢慢變成枯骨的阿姆爺,甚至讓它都開始撒謊,因為即便是阿姆爺,也從來沒有喂飽過它。

“那你真倒黴——你以後要習慣餓肚子了。”

“那我不走了。”昆金開始耍賴。

“好啊好啊,你就留在這裏吧。”阿吉毫不在意地轉過身,把雙手放在腦後,繼續認真地走它的平衡木——它必須在遇到狼或者豹子之前盡快找回身體的平衡。

“我有點兒想老猴子。”昆金的眼淚噗噗地掉。

“那你回去吧。回桑格瑞拉去,去陪著老猴子。”阿吉依然麵無表情,它突然腳下一滑,啪的一下摔下圓木,它習慣性地伸出手去等著人把它拉起來,卻又突然想起來那個在它每次摔倒以後絮絮叨叨地把它拉起來的老家夥已經不在了。

它趴在地上很久都不願意起來,一直等到一隻粗壯的蹄子伸過來,它才一下子從地上跳起來。

“隻有我們倆了。”昆金的眼圈還是紅紅的,“我不回去。那裏不好。”

“那就走。”阿吉頭也不回地走。

“我……”昆金看出來阿吉並不是阿姆爺,終於把那個餓字咽了下去,“我們什麼時候能找到小雞?”

“找到羅布,就找到它了。”

“羅……布……”昆金扯開嗓子大喊。

聲音穿透死去的山林,一直傳過去幾座山,甚至都傳到了斯格拉柔達那裏,可惜耿格羅布現在聽不到它的召喚。

“鬼扯個啥子?”阿吉撿了個石頭砸到它的腦袋上,此時天上正有一群兀鷲飛過,阿吉突然側著耳朵聽了聽,便一下跳上昆金的腦袋,掰住它的角就往叢林裏躲。

饑荒帶來了死亡,那些有幸未死的,卻全變成了餓鬼。

阿吉緊緊地抱住昆金的嘴巴,不讓它出聲兒。因為前麵不遠處正在進行著一場屠殺。

幾頭豹子圍住了一群可憐的麂子,它們這些孤獨的殺手終於學會了合作,麂子們尚不是太瘦,越是弱小的東西生命便越是低賤,它們低賤到隻靠幹枯的黃草也能把自己養得鮮美豐腴。

此刻它們連跑都沒有膽子,每個方向有一隻豹子,便可以擋住它們整個族群。

依拉站在一塊石頭上,盯緊了一頭肥美的公麂,下一刻它便躍起,把自己的利齒插進它的喉嚨,它的牙齒聽到了麂子頸動脈絕望的跳動,那裏麵是多麼甘美的血液啊!

它與合作者們在囤積食物,它們是山林裏唯一肯吃腐肉的獵殺者——如果不算上躲在暗地裏的那群竹鼠的話。

阿吉分明看到一群嘴巴鮮紅的竹鼠,眼神貪婪地看著那些麂子,它們原本與耿格羅布一樣,以竹為食。而現在,它們嘴邊兒的毛上粘著碎肉與血跡,饑荒讓它們變成了吃肉的小偷,它們偷大貓們的食物。

一隻還未吃飽的竹鼠,趁大貓們不注意,嗖的一聲跑出去咬了一口還在喘氣的麂子肉,剛想跑回來,便被一隻驚慌的麂子一腳踩碎了腦袋。其餘的竹鼠立刻眼睛冒出了光,終於一隻竹鼠跑出來,朝那隻可憐的小屍體上咬了一口,鮮血沾了它一臉,讓它看起來分外的猙獰,它或許覺得這同類的肉味道還不錯,便低頭猛地又咬了一大口。

有了第一個“吃螃蟹”的人,還在觀望的竹鼠們群湧而上,隻是一瞬,那隻可憐的竹鼠便被它的同類們吃了一個精光,竹鼠們的牙能啃得動最老的竹子,所以那隻可憐的小偷連骨渣都沒有被浪費。

饑餓的、可憐的竹鼠們並未吃飽,它們也終於發現了一種不用冒風險便可以吃到肉的辦法。於是它們開始相互攻擊與噬咬,吱吱的慘叫聲亂成一片,也驚動了還在觀望的依拉。

依拉看到了咬成一團的竹鼠群,那樣的同類相食讓它突然覺得惡心,即便是食肉者,也從未做出過這樣的事。這自然亂了,它再也沒有打獵的興致,便轉身走開,包圍圈立刻便出現了一個缺口,慌亂的麂子們也終於找到了一條逃生的路,在扔下了無數同類屍體與傷員之後,它們慌不迭地逃生去了。

“祝你們好運。”依拉衷心地祝福它們。

其餘的幾隻合作者在用咆哮表達了對這隻同類的不滿意後,各自帶著屬於自己的獵物走了,並沒有給依拉留下哪怕是一丁點兒肉。

依拉依然饑餓。然後它默默地爬上一棵最高的樹,讓炙熱的紅日燒烤著它瘦骨嶙峋的身軀,那些迷人耀眼的斑紋變得暗淡,饑餓不再讓它流光溢彩。

兀鷲們並未離開,依舊盤旋在它的頭頂上,啊呀地叫著,催促著它的死亡。

阿吉與昆金一直等到天黑才重新上路,這叢林變得比以往更加可怕。

竹鼠們不懂得同類相食的殘酷,不知它們之中會有幾個活下來,它們從未想過吃光了自己的同胞怎麼辦,世界已經沒有辦法再提供給它們別的食物。

一隻羚牛背著一隻沒有尾巴的猴子,在月光下行走。遠處的雪山依然在接連地崩塌,草蟲兒都已經死盡了,山林沒有了它們就變成了死寂。

太陽升起又落下,月亮變化著盈圓虧缺。它們不知道走了多久,小心翼翼,除了饑渴疲憊卻又安然無恙。

“前麵就有一個湖。”阿吉憑借著記憶尋找著路,它有些興奮,它還記得在這裏遇到了耿格羅布,那個叢林裏的山大王,毫無羞恥的搶劫犯,欺淩弱小的臭流氓,黑眼圈兒的大惡棍,吊兒郎當的死青皮……不負責任的大孬種,孤獨寂寞的單身漢,自由快樂的愛哭鬼,心靈脆弱的可憐人。

走在回憶裏,那些事情仿佛離自己越來越遠,走著走著,它突然停下來。

它看著某處空空如也的一根樹枝,隻是一段日子便恍若隔世,之前在那根樹枝上繁衍的猴子們不知去向,它們不知道在這場災難裏是否還活著,或許猴群已經遷徙,或許它們已經淪落到某些食肉動物的腹中。這讓阿吉無比的悲傷,即便是那樣的一個猴群,也是它的猴群,也是阿姆爺的猴群。

“阿姆爺。”阿吉回過頭辨認著桑格瑞拉的方向,“我回來了。”

“老猴子?”迷迷瞪瞪的昆金立刻擰著頭四處找,“在哪?在哪?”它跑到樹後麵去找,跑到石頭旁邊,跑到幹枯的荒草裏,甚至認真地挖開了一個螞蟻洞。

“騙子。”它生氣地看著阿吉,“老猴子死了,不在這裏。”

“誰說不在的?”阿吉說,“它早就回來了。”然後它直起來腰板,往樹林外麵走。

“咦?”昆金看著它一歪頭,忽然發現了一件事兒,“阿吉,你好像……走路不歪啦。”

“是嗎?”阿吉停下笑了笑。它不再歪歪斜斜,在失去尾巴之後,它第一次找回了平衡。

3

記憶中的湖泊並沒有幸免於這場災難,湖床大部分早就皸裂成龜殼子,恐怖的口子像是無數張幹渴的嘴巴無聲地問著蒼天,水呢?水呢?無處可逃的魚們幹枯死亡在河床上堆積成山,腥臭腐朽的味道吸引著大群嗜吃腐肉的飛鳥烏鴉盤旋在這裏。

阿吉讓昆金留在叢林裏,它的個子實在太大,鬼知道那湖裏的泥能不能承載住它的體重,況且在這個年景裏,誰知道暗地裏藏著什麼。它一個人出去看看,希望老天不那麼絕情,會大發慈悲給苦難的生靈們留下幾口水。

湖床上四處都是已經幹涸了的腳印,這說明在這湖水還未幹之前,有無數的動物來過這裏飲水。隻是,現在除了那些在懶洋洋吃魚肉的鳥雀們,並沒有再見到別的什麼動物。這讓阿吉心裏開始忐忑不安。

動物們的離開隻能是因為一件事,這裏沒有水了。

越是往前走,阿吉便越是心驚,突然腳下一絆,它摔了個跟頭,等它爬起來之後才發現,那是一隻小貓熊,不知道已經死了多久,身體早就被太陽曬得幹癟,它的腦袋還是衝著湖心的方向。

“安瑞!”阿吉大吃一驚,等它把那屍體翻過來之後,發現這並不是它的朋友。

“願你安息。”阿吉有些悲傷,它不知道世界為什麼會突然變成這樣。

越是靠近湖心,死去的動物便越多,幹枯的湖仿似變成了修羅地獄。死去的犛牛,被兀鷲們吃成了一具具巨大的骨架,空洞黝黑的眼窩望著蒼天,就連猞猁、狼、馬熊這樣強壯的食肉者也難以幸免,它們的屍體密密麻麻地布滿了整個湖床。

這裏到底發生了什麼?

哢嚓一聲響動從湖心傳來,緊接著嗷的一聲淒厲的咆哮,阿吉猛地打了一個激靈,弱者天生對危險的預知讓它立刻躲到了一具犛牛的屍體後麵,它強忍住屍體讓人作嘔的腐臭,偷偷地把眼睛從屍體後麵看去。

那是一隻豹子,看起來像是受了傷,它有些痛苦地趴在地上,後腳汩汩地流著血,那裏卡著一個黑黝黝的鐵夾子,上麵的鋸齒就像是一張長滿獠牙的大嘴巴,緊緊地咬住它細瘦的腳踝,鐵齒狠狠地咬進了骨肉裏。

這隻豹子真是瘦得可憐,它的肋骨嶙峋得像是胸口塞進去兩塊猙獰的怪石,隨著它的喘息起伏不定。它不斷地發出淒厲的號叫,想用牙咬碎那個鐵夾,不知道崩壞了幾顆牙齒,撕爛了多少血肉,鮮血把黃色的湖泥染成了黑紅。

“是它?”阿吉見過這隻豹子,先前它故意放了那群可憐的麂子一條生路,而命運多舛,它偶然的慈悲並沒有給它帶來相應的善報。

嗷……

依拉張開大嘴怒目蒼天,許久之後,它的氣力用盡,一頭紮到地上,一頭猛豹子頃刻變成了一堆癱軟的爛泥。

“你還要看到什麼時候?”它氣若遊絲地說,即便是受了傷,它的本能依然讓它嗅到了藏在腐屍裏的猴子。

“小東西,你快跑吧。離開這裏,遠遠的。”它虛弱地看著阿吉藏身的地方。

阿吉有些猶豫,終於還是咬牙走了出去,它戰戰兢兢地靠近那隻豹子,無論再如何勇敢,它終究隻是一隻猴子,那種與生俱來的怯懦深入它們這種弱者的骨髓。它第一次如此靠近一隻傾手便可將它殺死的大貓旁邊。

它曾經無數次豔羨妒忌大貓絢爛的皮毛與肌肉,還有獠牙與利爪。而它從未想過世界上還會有什麼東西能讓這樣的強者受傷。

“這是什麼東西?”阿吉指著它的腿。

“人們叫它捕獸器。”依拉呻吟著說。

“捕獸器?人們?人?”阿吉眼前冒出來一個灰色的影子,它又哭又笑,瘋瘋癲癲,那天也是在這裏。它回頭看了一下,那天的那棵連香樹依然矗立在湖邊,除了落盡了葉子,並無什麼改變。

“你快走吧,小東西。”依拉歎了一口氣,眼神變成了灰色,它的身邊布滿了死亡,它也終究逃不開。阿吉沒有說話,隻是彎下腰來,使勁地掰住那個夾子,用盡吃奶的力氣,想把它從豹子的腿上掰下來。

“小東西,不要費勁了。快走吧。”依拉死意已決,即便是活下來,又能怎麼樣?失去了一條腿,三條腿的豹子終究還是會餓死在這個叢林裏,因為它的食物們都有腳。

“啊呀呀。”阿吉齜牙咧嘴地掰著獸夾,鋒利的鐵齒把它的爪子割開了一個大口子,它隻好放棄。

“你走之前,能不能幫我一個忙?”依拉看著它。

“什麼忙?”阿吉從未感覺到一隻豹子會如此真誠地跟它說話。

依拉指指旁邊一根尖銳的獸骨:“給我一個痛快。”它指著自己的心髒,“從這裏插下去,便會最快地殺死我。”它停頓了一下,有些貪戀地看著自己身上的毛皮,繼續說,“我死後,請把我的皮割碎。”

“殺死你?”阿吉皺了皺眉頭,“我不能這樣做。”

“我不想它被人披在身上。”依拉笑了笑,“我身上,也就這身皮毛它們還看得上。但是,我不要給它們。”

“要走便一起走。”阿吉聳聳肩膀,然後抗住依拉的一條前腿,把它的下巴頂在自己的腦袋上,它的那張嘴巴或許曾經撕碎過無數隻猴子,而阿吉就那樣把它頂在頭頂上,“總有辦法把它弄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