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一法師在湛山(1 / 2)

弘一法師在湛山

火頭僧

百花盛開的暮春時節———也可說是“華枝春滿”吧———海濱一隅的青島,因了氣候偏於春長的緣故,還時時有一種寒氣襲人,所以在本地居民身上仍離不開袷衣,這時大概是三月底吧,某一天的上午九點,弘一律師坐的船到了,湛山住持倓虛法師,急忙帶著道俗二眾,預先到碼頭去迎候。寺中剩下的全體大眾,都披衣持具分列在山門裏兩旁,一齊在肅立恭候著。我也是其中的一個。

不大工夫,飛馳般的幾輛汽車,鳴都的開到近前。車住了,車門開處,首先走下位精神百倍滿麵笑容的老和尚,我們都認識的,那是倓虛法師。他老很敏捷的隨手帶住車門;接著第二位下來的,立時大家的目光一齊射在他身上,他年近四十來歲———其實五十八歲了,細長的身材,穿著身半舊夏布衣褲,外罩夏布海青,腳是光著隻穿著草鞋。雖然這時天氣還很冷,但他並無一點畏寒的樣子。他蒼白而瘦長的麵部,雖然兩頰頦下滿生著短須,但掩不住他那清秀神氣和慈悲和藹的幽雅姿態。他,我們雖沒見過,但無疑的就是大名鼎鼎、譽滿中外、我們所最敬仰和要歡迎的弘一律師了。他老很客氣很安詳,不肯先走,滿麵帶著笑,和倓虛法師謙讓,結果還是他老先走。這時我們大眾由倓虛法師的一聲招呼,便一齊向他問訊合掌致敬,他老在急忙帶笑還禮的當兒,便步履輕快的同著倓老走過去。這時我們大眾同著眾多男女居士,也蜂擁般集中在客堂的階下,來向他老行歡迎式的最敬禮,他老仍是很客氣的急忙還禮,口裏連說著:“不敢當,不敢當。哈哈,勞動你們諸位。”

他老隨行來的弟子:傳貫,仁開,圓拙,還有派去迎請他老的本寺書記夢參法師,因此他們攜帶的衣單也顯得很多:柳條箱子,木桶,鋪蓋卷,網籃,提箱,還有條裝著小半下東西麻繩紮緊著口的破舊麻袋,一個尺來見方叩盒式的舊竹簍,許多件雜在一起,在客堂門口堆起一大堆,這時我向夢參法師問說:“哪件是弘老的衣單?”他指指那條舊麻袋和那小竹簍,笑著說:“那就是,其餘全是別人的。”我很詫異,怎麼憑他鼎鼎大名的一代律師———也可說一代祖師,他的衣單怎會這樣簡單樸素呢?噢,我明自了,他所以能鼎鼎大名,到處有人恭敬的原因,大概也就在此吧!不,也得算原因之一了。記得月餘以後的一天,天氣晴爽,同時也漸漸熱起來了,他老雙手托著那個叩盒式的小竹簍,很安詳而敏捷的托到陽光地裏打開來曬。我站在不遠的一旁,細心去瞧,裏頭隻有兩雙鞋,一雙是半舊不堪的軟幫黃鞋,一雙是補了又補的草鞋———平日在腳上穿的似比這雙新一點。我不禁想起古時有位一履三十載的高僧,現在正可以引來和他老相比對一下了。有一天,時間是早齋後,陽光布滿了大地,空氣格外新鮮,鳥兒和蟬都在枝頭唱著清脆婉轉悅人的歌,大海的水,平得像麵大鏡子。他老這時出了寮房踱到外頭繞彎去了,我趁著機會偷偷溜達到他老寮房裏瞧了一下。啊!裏頭東西太簡單了,桌子,書櫥,床,全是常住預備的,桌上放著個很小的銅方墨盒,一支禿頭筆,櫥裏有幾本點過的經,幾本稿子,床上有條灰單被,拿衣服折疊成的枕頭,對麵牆根立放著兩雙鞋———黃鞋草鞋———此外再沒別物了。在房內隻有清潔,沉寂,地板光滑,窗子玻璃明亮———全是他老親手收拾———使人感到一種不可言喻的清淨和靜肅。

在他老駕到的幾天後,我們大眾求得了倓老的同意,便開始要求他老講開示;待了幾天,又請求他老講戒律。他老真慈悲,一一都首肯了。頭一次講的開示標題是“律己”。他老說:“學戒律的須要‘律己’,不要‘律人’。有些人學了戒律,便拿來‘律人’,這就錯了。記得我年小時住在天津,整天在指東畫西淨說人家不對。那時我還有位老表哥,一天他用手指指我說:‘你先說你自個。’這是句北方土話,意思就是‘律己’啊!直到現在我還記得,真使我萬分感激,大概喜歡‘律人’的,總看著人家不對,看不見自己不對。北方還有句土話是:‘老鴉飛到豬身上,隻能看見人家黑,不見自己黑,其實他倆是一樣黑。’”又說:“何以息謗?曰:‘無辯。’人要遭了謗,千萬不要‘辯’,因為你越辯,謗反弄的越深。譬如一樣白紙,忽然誤染了一滴墨水,這時你不要再動他了,他不會再向四周濺汙。假使你立時想要他幹淨,一個勁的去擦拭,那麼結果這墨水會一定展拓麵積,接連沾汙一大片的!”末了他老對於“律己”、“不要律人”兩句話上,一連說了十幾個“慎重,慎重,慎重又慎重,慎重又慎重”。第二次講律課本是《隨機羯磨》。這書是南山道宣律師刪訂的。在我們初學戒律的,對這書的名字還算初聞。書的內容是文筆古樸,言簡而賅,原是把極廣繁的文字節略而成,專為便於開導後學的,所以在講時須極費解說。但他老有手編的“別錄”做輔助,提綱絜領,一目了然,講時反覺並不費難了;假使你隻要肯注意的去看和聽,一定會很容易領會的。這書在唐宋以後因為律宗絕續,已久無人來闡揚講說。據他老說,他老連這次才講到兩次。他老在頭一天開講臨下課時曾這樣說:“我研究二十多年的戒律,這次開講頭一課,整整預備了七個小時。”我想這全是他老教學慎重,委屈宛轉的想法使人明白,不肯誤人光陰的緣故吧?他老終於因了氣力微弱,隻講了十幾課便停了講,後來由他老的高足仁開法師代座,才把全部講完,接著仍由仁師又講了部《四分戒》。他老———弘公———後來雖未繼講,但凡關於書中難題,仍由仁師向他老寮房執卷請決,他老是無不很喜歡很敏捷的答複。直到現在本寺對於《隨機羯磨》、《四分戒本》兩部律,能夠常年循環演講,使學者把律條律製熟悉的如數家珍———也可說是家常便飯,這不全是他老的一片遺澤嗎!不但本寺是這樣,就是那些凡在倓老庇陰下的,像長春般若寺、哈爾濱極樂寺等,數目很多的僧眾,都是一體律儀化,他們的製度和本寺是一概相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