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唐僧到底歸向何處(2 / 3)

360年後,為了表達對這位不幸帝王的同情,我準備寫一篇類似的文章。為此我把明代的曆史又讀了一遍,讀後無限感慨。大致是因為我一邊讀明史一邊寫這36封信,這些感慨就不自然地流竄到我的筆下了。據說張學良先生被把兄弟蔣介石辦了後,在生命的淒風苦雨中曾精心地研讀明史。這位有點粗糙的東北帥哥大致想從中尋找一些答案,至於他到底是否找到了他期待的答案我不得而知,但一個年輕時吸毒、胃部分切除的人能夠活到100多歲,大致是把很多事情看通透了,也放下了。相信他對人生有很多他人所不能及的感悟,可惜他沒有寫成文字流傳下來。

從我東廠胡同住所的陽台上,可以遠遠望見紫禁城後的景山,那是崇禎自盡的地方。那段時間,夜深時我總想起這個家夥光著一隻腳、亂發覆麵掛在樹上的樣子,這種低質量的死法讓人不勝欷虛欠。至於城破前父子間悲情的離別,更讓我禁不住潸然淚下。

城破前,崇禎把三個不懂事的兒子叫來,讓他們脫掉身上的綾羅綢緞,換上粗布衣裳,對他們叮囑:今天是太子,城破後你們就是小民一個,各自去逃命吧,不要留戀爸爸,爸爸要為社稷殉葬的。往後一定要小心,碰到做官的人,年齡大的要叫老爺,年輕的要稱相公;遇到平民,年長的叫老爹,年輕的稱老兄或長兄;見著文人要稱先生,見著軍人要稱長官!離別時,崇禎哭喊:你們何其不幸,生在這帝王之家!

此時此刻,崇禎不過是一個慈愛的父親而已,貴為帝王,竟不能讓自己的骨肉苟全性命於亂世!更為悲涼的是,他至死都不明白,自己非亡國之君,卻成了亡國之人。即便是用盡吃奶的勁也守不住祖宗留下的家業。其實他大可不必悲憤,隻要看看那些口口聲聲“以天下為己任”、天天準備“死社稷”的文武大臣們像牲口一般被李自成點來數去,就知道這場鬧劇早該結束了。能苟延殘喘到甲申年,他已經無愧於列祖列宗了。

那段時候我總是想,是誰殺死了這位優秀的君王?是李自成?是皇太極?也許都不是,真正殺死他的是他深處其中的製度與文化,其核心就是政治黑洞效應。盡管這種製度與文化曾經創造過輝煌,但在政治黑洞效應的作用下,任何一個王朝都不可避免地走向滅亡。即便他的祖宗朱元璋,雖然采取了激烈的手段,似乎也拿政治黑洞效應沒辦法。何況朱家的子孫不可能都如朱元璋一般神武,遇到敗家子就玩不下去了,比如說萬曆、嘉靖等等。等到了崇禎手中,已是無可救藥的殘局而已。

政治黑洞效應造成了絕對的腐敗,形成了所謂的“灰性社會”。在灰性社會裏,偽善、暴力和荒誕也就在所難免。因為隻有偽善才能混下去,隻有暴力才能洗牌進行調整,所有的故事總是表現得荒誕不經。也許東廠胡同是最能說明問題的地方,它是明代特務機關東廠的所在地。我住的那棟樓的地基就是東廠讓人毛骨悚然的水牢,東廠首長魏忠賢大人也毗鄰而居。魏忠賢是河間人,河間最有名的東西,除了驢肉火燒,就是魏忠賢這個活寶。盡管為正人君子們不齒,但魏公公絕非一般角色,且不說魏公公是高大威猛的帥哥,就親手幹掉下邊的壯舉,也非平常人的手段比擬。至於如魏忠賢一般的閹貨何以玩弄天下於股掌之間,我的看法是“成也小雞雞,敗也小雞雞”。

在帝國時代,皇帝是一切權力的源點。因為這是世界上最危險的職業,帝王們都患有嚴重的權力恐懼症。盡管表麵上所謂“君臣一心”,但帝王很少相信“愛卿”們。皇帝總會信任太監,因為他們有獨特的優勢,沒有下邊,以中國的禮教傳統,沒有下邊的人自然不會有非分之想。從來都是權臣取帝王而代之,沒有太監做過皇帝。按照托馬斯·阿德勒《缺陷器官的研究》的結論,虛榮、暴虐跟自卑相輔相成,沒有下邊的太監被天下人目為賤民,其自卑可想而知,一旦掌握權力,自然會以極端的方式發泄出來,在魏忠賢飛揚跋扈的背後,藏著一個何其悲涼的靈魂。因為沒有下邊,如魏公公一般盡管法力無邊,權傾天下,終免不了毀滅的命運。因為天下人怎麼可能接受一個沒有下邊的主子!崇禎上台三個月就誅滅魏公公勢力,可不久又重新重用太監,引來正人君子的不滿。其實在曆史的荒誕後麵總是隱藏著讓人哭笑不得的真實邏輯,隻是人們不明白或不想明白罷了。

幹掉魏公公為崇禎皇帝贏得了滿堂彩,但因為沒有斬草除根,直到今天也為聰明人詬病。我想崇禎沒有那麼笨,他隻是無可奈何罷了。真要斬草除根,怕是大明朝廷隻剩下崇禎當光杆司令了。魏公公當權的時候,除過被幹掉的幾個,天下靠讀“聖賢書”發達了的文武官員,沒拍過魏公公馬屁的,怕是找不出來幾個。滿世界的生祠,哪個不是聖人之徒的傑作?口口聲聲要拿文盲魏公公配祀聖人孔子,以《三朝要典》當《春秋》的恬不知恥的東西,哪個不自命道德模範聖子賢孫?孔夫子的教導跟項上的高帽子比,根本就不值一提。洋人讀不懂中國的曆史(房龍筆下最糟糕的部分就是對中國曆史的敘述)。因為在政治黑洞效應的作用下,那些肩負天下興亡的社會精英嘴上說的跟底下幹的根本就是兩回事,而這些人壟斷了幾千年的話語權。說他們思想僵化其實是抬舉了,他們根本就不需要什麼思想,不過是拿仁義道德做政治鬥爭的工具罷了。即便那些貨真價實的道德模範,除了強得像我家鄉的騾子,又有多少經國安邦的本事呢?最後自己抹了脖子、在世人眼中瘋瘋癲癲的李卓吾先生在評價青天海瑞時說,這種“萬年青草”“可以傲霜雪而不能任棟梁”。其實做到海瑞這樣已經很不容易了。

在那段日子裏,我時常想起崇禎皇帝坐在朝堂上的悲涼與無奈。他是個明白人,但也沒有辦法,隻好看著這幫家夥整天引經據典相互攻擊。跟大多數王朝一樣,大明朝廷充滿著極不和諧的氣氛,為了各個官僚集團的利益,鬥得你死我活。而麵對政治、軍事、經濟、文化等實際問題,基本上束手無策。縱然有類似張居正這樣的幹才,往往也為正人君子們不齒。所謂東林黨人、複社名士除了以道德之名行黨同伐異之實,鮮有經綸天下的良策。負天下之望的錢牧齋,雖然文章錦繡,但這跟治國安邦有什麼幹係,最終當了滿清的奴才,其實道德水準也靠不住。袁崇煥作為深負皇恩的朝廷重臣,竟然為“聊慰上意”,信口雌黃五年可收複遼東,視國家安危如兒戲;誅殺毛文龍,讓親者痛仇者快,等於送給敵人皇太極重禮;八旗軍直取北京,擁有重兵卻不主動截擊,像狗一樣尾隨其後,以至戰火燃燒到北京城下,舉國震驚。廣東騾子的眼光、格局、能力讓人實在不敢恭維。可悲的是這種人卻被天下人奉為楷模,崇禎卻為此背上了黑鍋,世道人心存於何地。為正人君子視為佞臣的楊嗣昌、溫體仁一流人物,雖然才幹卓著,但跟以道德模範標榜的官僚集團周旋已經夠他們受的,哪有精力搞軍事拚經濟。領著一群如此格局的部下,在政治黑洞效應的嚴重製約下,崇禎不玩死簡直就沒有天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