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少年時是個優等生,成績很好,連我家灶台上也貼滿在下賺來的各種獎狀。按理說我應該是愛因斯坦或蘇東坡等一流大師的粉絲,可事實正好相反。當時我心中的偶像是一個叫老胡的家夥。老胡並不老,是跟我一般大的小孩,所謂老胡是大家的尊稱。老胡一直穩坐全班成績倒數第一的寶座,平常的作業,都是以我為首的秘書班子完成的。但這絲毫不影響他在我心目中的崇高地位,用“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然心向往之”形容並不過分。老胡的不凡之處在於叛逆和卓爾不群。在母校夾皮溝完小,所有的江湖派別和古惑仔都對他俯首稱臣。他帶著我們打群架的英姿,至今難忘。更別說偷村裏苞穀、燒烤校長家母雞等一係列壯舉。一次老胡不幸失手,被押上學校小土堆供人觀摩,老胡在寒風中鼻涕橫流、昂然挺立的氣度,成為我童年生活中最震撼人心的記憶。我經常在夢中幻想著能成為老胡那樣的英雄豪傑,但迫於母親的淫威,到底也壯誌未酬。隻好跟在老胡屁股後邊,做做紹興師爺一般的小角色。
除了老胡,少年時另一位讓我景仰的家夥就是齊天大聖。凡我生活學習的地方,總是貼著這位蓋世英雄的招貼畫。在我看來,齊天大聖是跟老胡一樣的英雄豪傑,我行我素、無法無天,實在是最值得經曆的美妙人生。跟我誌同道合者也有不少。為了表達仰慕之情,我們時常在校園後的小樹林裏自拍自演《西遊記》片段。毋庸置疑,老胡永遠是齊天大聖的不二人選,曾經有人想競爭這個角色,但被老胡一頓暴打後隻好去演了齊天大聖的把兄弟牛魔王。除過男一號,剩下的角色開放給大家,豬八戒和沙僧的競爭很激烈,妖精自然是大家都不願幹的,但最被唾棄的角色則是唐僧。這個角色總是不幸地降臨在我的頭上,讓我倒黴的原因不過是學習最好,人也長得白淨。演出中我受盡淩辱,大家以為像唐僧這樣的東西活該如此,就連“妖精們”也對我不屑一顧。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日子,是我童年的噩夢。最嚴重的時候,聽見別人說起唐僧就以為是罵我,恨不得一頭撞死。為了改變悲慘命運我機關算盡,包括偷來我爸的香煙向老胡行賄,但效果很差,因為老胡抽了我爸的煙照樣讓我演唐僧。
時間過得很快,與齊天大聖有關的日子已漸行漸遠,變得模糊不清。《西遊記》成了我小侄女的玩物,唯一不同的是有了各種花花綠綠的版本。大聖的造型也跟我童年時大相徑庭,看上去很像當年上海灘的日本浪人。對於老胡的景仰,似乎也了無痕跡。跟所有口口聲聲故土難離的朋友一樣,我也幸災樂禍地離開了家鄉,在西安繼而北京謀生活。多年後,我曾經回去過一次,也見過老胡一麵。我心目中的蓋世英雄已經老了,因為把一個肉販子(當年我們的學兄)打成植物人,他一直在一家勞改農場裏搬運石頭。我不是魯迅先生,老胡也不是閏土,所以也沒有什麼“希望本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感慨。對他的際遇自然也不甚了了,隻是寒暄了幾句,留下幾包煙,一走了之。有時我會對自己的冷漠表示吃驚,但很多事確實已經變了,比如額頭的皺紋,我們的心。自然,在參加老鄉會時,為了不至於被視為數典忘祖的異類,也經常裝出遊子的悲傷和對故土的無限眷戀。那些靠懷念家鄉混飯吃的所謂作家,其心裏大概也跟我一個德行吧,唯一的優點是把酸不溜秋的謊言講得連自己也信了。
再一次想起與老胡、齊天大聖有關的事是2004年的秋天,當時有位同學,曾經在《西遊記》中扮演牛魔王的家夥來信,說他在陝北富縣一個偏僻的山村裏教書,日子很寂寞,希望我寄一些自己的文章給他解悶。我翻閱了所有的文稿,除給領導寫的報告就是商業計劃書。我想牛魔王可能對全球化或企業兼並重組沒多少興趣,隻好答應另外寫一些有趣的東西給他。而在我們心中,最一致的記憶大致就是《西遊記》,以及與之相關的共同走過的日子。於是我抱著玩笑的態度斷斷續續寫了本書的36封信。也就是說,我寫這些東西完全是開玩笑,希望給我童年的好友牛魔王,一個山村小教師寂寞的生活增添一些樂趣。結果卻不盡如人意。牛魔王在來信中說,我所講的故事固然很可笑,但笑著笑著就笑不出來了,而是感到更多的不安和壓抑。他的話也讓我不安,這實在不是我的本意。為此我向他做了深刻的檢討,建議換個題目,比如說《金瓶梅》什麼的,也許讀西門慶先生和潘金蓮女士共同演繹的風流故事,除了下邊緊張點,至少讓大家感到輕鬆愉快一些。
我必須檢討為何用盡渾身解數,卻把一個原本單純搞笑的故事寫得讓牛魔王感到不安和壓抑。一方麵大致是自己才疏學淺,缺乏搞笑的天分;或者我自己的感覺出了問題,要麼不幸如魯迅先生,皮袍中總是藏著一些經常被忽略的“小”,不時會跳出來幹擾我。
我想了很久,這一切大致與我當時住在東廠胡同有關吧。東廠胡同在東皇城根邊上,實在沒有什麼特別之處,依然是破舊的四合院,胡同裏鑲嵌著幾家小飯館和為數不少的洗發屋,屋裏有三三兩兩露著肥碩大腿的小姐,隻需10塊錢就可以把腦袋讓她們揉上半小時。盡管我把腦袋送上去讓她們揉過幾回,但這不至於讓我給牛魔王的信寫得那麼糟糕。唯一比較靠譜的理由是,與這條胡同相關的故事總觸動我的神經,讓我感到莫名的悲涼與不安。
2004年是甲申360周年,360年前陝北人李自成攻進了北京,崇禎皇帝跟太監王承恩一起在煤山吊死。曾威伏四海的大明朝事實上壽終正寢,所謂南明隻是一場水準很低的鬧劇而已。我曾在揚州梅花嶺憑吊過史可法先生,墳前有清代詩人張爾藎“數點梅花亡國淚,二分明月故臣心”的句子。其實國已經亡了,何必為南明的幾個混混拚上故臣的老命。據說李自成是黨項皇族的後裔,說不定跟我800年前是一家,但我並沒有與有榮焉的感覺,倒是對吊死的崇禎皇帝有著無限同情。60年前,郭沫若先生寫過一篇所謂的遵命文學,對這段曆史進行了檢討,盡管這篇文章曾轟動一時,但我基本上同意陳寅恪先生的意見,不敢恭維。
360年後,為了表達對這位不幸帝王的同情,我準備寫一篇類似的文章。為此我把明代的曆史又讀了一遍,讀後無限感慨。大致是因為我一邊讀明史一邊寫這36封信,這些感慨就不自然地流竄到我的筆下了。據說張學良先生被把兄弟蔣介石辦了後,在生命的淒風苦雨中曾精心地研讀明史。這位有點粗糙的東北帥哥大致想從中尋找一些答案,至於他到底是否找到了他期待的答案我不得而知,但一個年輕時吸毒、胃部分切除的人能夠活到100多歲,大致是把很多事情看通透了,也放下了。相信他對人生有很多他人所不能及的感悟,可惜他沒有寫成文字流傳下來。
從我東廠胡同住所的陽台上,可以遠遠望見紫禁城後的景山,那是崇禎自盡的地方。那段時間,夜深時我總想起這個家夥光著一隻腳、亂發覆麵掛在樹上的樣子,這種低質量的死法讓人不勝欷虛欠。至於城破前父子間悲情的離別,更讓我禁不住潸然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