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宮體詩的自贖(1)(2 / 2)

庾信文章老更成,淩雲健筆意縱橫。

——杜甫《戲為六絕句》

江左宮商發越,貴於清綺;河朔詞義貞剛,重乎氣質。

——《北史·文苑傳》

桂樹懸知遠,風竿詎肯低。

獨憐明月夜,孤飛猶未棲。

虎賁誰見惜,禦史詎相攜。

雖言入弦管,終是曲中啼。

——庾信《烏夜啼》

但是墮落畢竟到了盡頭,轉機也來了。

在窒息的陰霾中,四麵是細弱的蟲吟,虛空而疲倦,忽然一聲霹靂,接著的是狂風暴雨!蟲吟聽不見了,這樣便是盧照鄰《長安古意》的出現。這首詩在當時的成功不是偶然的。放開了粗豪而圓潤的嗓子,他這樣開始:

長安大道連狹斜,青牛白馬七香車。玉葷縱橫過主第,金鞭絡繹向侯家!龍銜寶蓋承朝日,鳳吐流蘇帶晚霞。百丈遊絲爭繞樹,一群嬌鳥共啼花……

這生龍活虎般騰踔的節奏,首先已夠教人們如大夢初醒而心花怒放了。然後如雲的車騎,載著長安中各色人物panoram式的一幕幕出現,通過“五劇三條”的“弱柳青槐”來“共宿娼家桃李蹊”。誠然這不是一場美麗的熱鬧。但這顛狂中有戰栗,墮落中有靈性:

得成比目何辭死,願作鴛鴦不羨仙。比起以前那光是病態的無恥——

相看氣息望君憐,誰能含羞不肯前!(簡文帝《烏棲曲》)

如今這是什麼氣魄!對於時人那虛弱的感情,這真有起死回生的力量。最後:

節物風光不相待,桑田碧海須臾改。昔時金階白玉堂,即今唯見青鬆在!

似有“勸百諷一”之嫌。對了,諷刺,宮體詩中講諷刺,多麼生疏的一個消息!我幾乎要問《長安古意》究竟能否算宮體詩。從前我們所知道的宮體詩,自蕭氏君臣以下都是作者自身下流意識的口供,那些作者隻在詩裏。這回盧照鄰卻是在詩裏,又在詩外,因此他能讓人人以一個清醒的旁觀的自我,來給另一自我一聲警告。這兩種態度相差多遠!

一變而精華瀏亮;抑揚起伏,悉諧宮商。……七言長體,極於此矣!

——胡應麟《詩藪·內編》

寂寂寥寥揚子居,年年歲歲一床書。獨有南山桂花發,飛來飛去襲人裾。

這篇末四句有點突兀,在詩的結構上既嫌蛇足,而且這樣說話,也不免暴露了自己態度的褊狹,因而在本篇裏似乎有些反作用之嫌。可是對於人性的清醒方麵,這四句究不失為一個保障與安慰。一點點藝術的失敗,並不妨礙《長安古意》在思想上的成功。他是宮體詩中一個破天荒的大轉變,一手挽住衰老了的頹廢,教給他如何回到健全的欲望,一手又指給他欲望的幻滅。這詩中善與惡都是積極的,所以二者似相反而相成。我敢說《長安古意》的惡的方麵比善的方麵還有用。不要問盧照鄰如何成功,隻看庾信是如何失敗的。欲望本身不是什麼壞東西。如果它走入了歧途,隻有疏導一法可以挽救,壅塞是無效的。庾信對於宮體詩的態度,是一味的矯正,他仿佛是要以非宮體代宮體。反之,盧照鄰隻要以更有力的宮體詩救宮體詩,他所爭的是有力沒有力,不是宮體不宮體。甚至你說他的方法是以毒攻毒也行,反正他是勝利了。有效的方法不就是對的方法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