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東薛存義{1}將行,柳子載肉於俎{2},崇酒於觴{3},追而送之江滸{4},飲食之{5}。
且告曰:“凡吏於土者,若知其職乎?蓋民之役,非以役民{6}而已也。凡民之食於土{7}者,出其什一{8}傭乎吏,使司平{9}於我也。今我受其直,怠其事者,天下皆然。豈唯{10}怠之,又從而盜之。向使傭一夫於家,受若直,怠若事,又盜若貨器,則必甚怒而黜罰之矣。以今天下多類此,而民莫敢肆{11}其怒與黜罰者,何哉?勢{12}不同也。勢不同而理同,如吾民何?有達於理者,得不恐而畏乎!”
存義假令零陵二年矣。早作而夜思,勤力而勞心,訟者平,賦者均,老弱無懷詐暴憎{13},其為不虛取直也的矣,其知恐而畏也審矣。吾賤且辱,不得與{14}考績幽明之說;於其往也,故賞以酒肉,而重之以辭{15}。
【注】
{1}河東:唐代道名。治所在蒲州(今山西永濟)。薛存義:柳宗元的同鄉,在永州零陵任代理縣令。{2}俎(zu阻):古代祭祀時盛食品的禮器。此指放肉的器物。{3}崇:充滿。觴(shang傷):盛酒的器物。{4}滸(hu虎):水邊。{5}飲(yin印)食(si四)之:請他喝,請他吃。{6}役民:驅使人民,奴役人民。役,奴役。{7}食於土:依靠土地生活,耕田而食。{8}什一:此指賦稅的十分之一。{9}司平:管理和治理。{10}豈唯:哪裏隻是。{11}肆:完全表露,暴發出來。{12}勢:情勢。指主仆關係不同於官民關係,人民沒有辦法黜罰官吏。{13}懷詐暴憎:心中懷有欺詐的念頭,臉上露出憎恨的表情。{14}與(yu玉):參與。{15}重(chong蟲)之以辭:再加上這些話。辭,指這篇序。
薛存義是河東(今山西運城)人,和柳宗元同鄉,曾在零陵縣擔任代理縣令。當他調任時,正蒙受著被貶謫屈辱的柳宗元帶上酒肉追至江邊為其送行,並寫下了這篇贈序。
《送薛存義序》是一篇閃爍著奪目的民本思想光輝的文章,是柳宗元貶放為永州司馬時所作。這不是一般的應酬之作,而是一篇撻伐奸佞表揚賢良的贈序,是宣傳作者進步的政治理想——民本思想的好文章。試想,一個封建士大夫官場失意後,他想的不是個人的榮辱和命運,而牽掛於心頭的卻是天下黎民百姓,這樣的精神境界一般人難以達到,這也許就是柳宗元的個人魅力之所在。
文章開篇便交代送行之人、送行之地,以及送行的方式。載、崇、追、送、飲、食六個動詞,表現作者一係列的行動,顯出送行的鄭重、主客之間深厚的情誼和濃重的惜別之情。特別是“追”字,生動地傳達出作者得知朋友將行的消息、急切趕路以求一見的心情。
其後提出“官為民役”的政治主張,批判怠事之吏,撻伐盜民之吏。直抒己見是分層表述:先提出“官為民役”的觀點,再說“怠民”之吏,暗寓批判意味;最後揭出“盜民”之吏的腐敗現象。為了加強正麵立意,作者巧用譬喻,使得論證更加充分有力。最後以詰問語從反麵逆承上文,得出“勢不同也”的結論。段末兩句,連用勝過直陳效果的反詰、詠歎筆調,完成立論任務,發人深思,耐人尋味。
在封建社會,百姓是“子民”,官吏是“父母”;而柳宗元卻認為百姓是“主”,官吏是“仆”,官吏是百姓出錢雇用的,應該公平地為百姓辦事。可惜他的這種政治願望,封建時代根本無法實現。但他身處於被貶謫的逆境之中,仍能堅守進步信念,旗幟鮮明地站在同情人民疾苦的正義立場上,這種勇氣實在難能可貴,令人歎服!
後人評論
章士釗《柳文指要》:“子厚《送薛薦義序》,乃《封建論》之鐵板注腳也。兩文相輔而行,如鳥雙翼,洞悉其義,得於子厚所構政治係統之全部麵貌,一覽無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