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和我媽離婚後,沒有再去南方,而是和西米露的媽媽一直住在成都。錢賠了不少,卻一直沒在內地打開局麵,於是放棄房地產,開始炒股。炒股就像炒葵瓜子,炒糊了,就一鍋都糊了,吃不得看不得,隻能扔掉。
經濟學上還說,不要把雞蛋放一個籃子裏。
可我爸說,老子就要賭最後一把,破釜沉舟。沒有高風險,哪來高回報。
他以為他一定會贏,他把他所有的積蓄一點點都砸了進去。其實這時候,他的繼續已經被折騰得所剩無幾了,西米露的媽媽帶著孩子,一直沒工作,一家三口都等他養活。而且,用西米露的話來說,還是那種奢侈的生活。
後來,他又抵押了剛買不久的房子,然後是一些值錢的金銀首飾。
最後,他輸了。一敗塗地。幾乎傾家蕩產。
我媽打電話給我的那晚,他從12樓跳了下來,落在警察鋪好的墊子上,身體沒什麼大礙,精神卻幾乎崩潰。
我看到他的時候,他已在鎮靜劑的作用下安然睡著。他麵朝牆壁,背對門口,我看不見他的臉,隻看到枕邊他淩亂的頭發,已隱約可見點點花白。
我坐在他身邊,望著他的頭發,聽著他輕微地打著鼾。我發現,我是多麼像他。愛冒險,衝動起來不顧一切,而被現實擊潰再無還手之力後,唯一麵對現實的姿勢,就是麵朝牆壁,悵然睡去。
但我比他複原得快,因為我比他年輕,更無所畏懼,更無所在乎。
天陰沉沉的,即使是正午,也帶著陣陣寒意,風從門口灌進來,他輕輕地動了動。我的父親,這個在我和我媽的生命裏缺席多年的男人,如今安然地睡在我們麵前,緩慢老去。
後來的故事就像催人淚下又讓人氣憤的《知音》題材,又像是瓊瑤阿姨事先預謀設計好的情節,俗是俗了點,可這也正驗證了一個道理,我爸,我媽,西米露的媽媽,他們都是俗人,活在這個世俗,逃脫不了俗人俗世的那點悲歡離合,隻是,他們,比別的俗人,生活多轉了幾個彎,而已。
西米露的媽媽是一個很有商業頭腦的女人,她冷靜地發現,我爸,他不像股市,崩盤了但還可以重振旗鼓,他就是一隻已經停盤的股票,再無翻身之日了。
她抱著孩子,和一張存款數目可觀的存折,一個人走了。反正他們沒結婚,法律管不著。她走之前,很是傷心無奈地在電話裏對我媽解釋,他是中邪了啊!是走火入魔啊!我怎麼勸都不聽,如今才……我要是隻有露露一個,我也不擔心,就跟著他倒黴算了。可你看看這孩子,他才這麼點大!他要讀書,他要吃飯,將來要娶媳婦兒,我不能連累孩子啊……
我爸就坐在雜貨鋪的藤椅上,表情木然,神情淡然,他一語不發,隻顧看著手裏的已經翻黃的舊《射雕英雄傳》。我媽揮舞著雞毛撣子,她使勁彈櫃台上的灰,她對西米露的媽媽吼,你給老子滾!爬遠點!滾!
這個冬天,我媽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我爸的身上。她照顧他,像照顧一個流浪歸來的孩子。
她在店裏燒著一隻暖爐,我爸就坐在暖爐旁邊看發黃的。她為他倒水,拿毯子,找他說話,跟他嘮嘮叨叨,拿出前所未有的耐心。
我爸像是一塊凍將的土地,終於在春天到來的時候,一點點軟和起來。
他開始幫我媽進貨,看櫃台,把堆滿磚頭的後院清理出來,種上芭蕉,柿子樹,還有櫻桃。某天晚飯時候,他端著一碗米飯,忽然泣不成聲,他說,我對不起你們……
我媽吞下一大口飯,故做輕鬆地說,說這些做什麼,我們都不好好的嗎?糖果馬上就要畢業啦!好日子在後頭呢。天總不能塌了吧!
但她的聲音也開始哽咽。
青椒回鍋肉,花菜,紫菜湯,虎皮青椒。米飯。明亮的燈光。我媽坐在我旁邊,我爸坐在我對麵。電視裏正播著《同一首歌》,一個骨灰級過氣歌手在唱,帶走一盞漁火,讓它溫暖我的雙眼……
這是我們的晚餐。
這是我在這個男人不在的日子裏,盼了又盼的晚餐。
這是終於圓滿的晚餐。
開學的時候,我繞到成都去看蛐蛐。我爸去進貨,他穿著灰色的羽絨服坐在我身邊,身上有煙草味和隱隱的頭發的氣息。
記得很小的時候,他出差去了,我睡在他睡過的枕頭上,聞到他的汗水味,我興奮地對我媽報告,枕頭有爸爸的氣味!
還記得我八歲那年,他也是去進貨,帶著我,坐上了去成都的汽車,那是我第一次坐長途汽車,一路都暈車,被他抱在懷裏,枕著他的手掌睡覺。汽車一路顛簸,繞過山路,進入平原,醒來時,高樓一棟接一棟從窗外掠過。
我一眼看見的城市,美麗令我讚歎和驚訝。
現在,聞慣了汽車尾氣的我,早已不暈車,但我還是,把頭放在他的肩膀上,輕輕靠了片刻。
我的爸爸。
蛐蛐見到我,第一句話是,我們終於在一起了。但配合這句話的,不是興高采烈喜氣洋洋,而仿佛是劫難之後的死裏逃生。
蛐蛐和小熊究竟如何一步一步走到親密無間,蛐蛐是做了哪些努力,終於贏得小熊的心,小熊是如何被感動,如何發現蛐蛐才是他的真愛,這些都一一略過。因為,愛情,總是要經曆一些艱難坎坷百煉成鋼的。
故事真正的主角,是水蜜桃。那美麗豐滿剽悍無敵的水蜜桃。那出其不意攻其不備的水蜜桃。那叫人措手不及的水蜜桃。
小熊和水蜜桃,其實是友好分手。其中的糾纏眼淚舍得舍不得都不去說它了,總之是,水蜜桃終於接受了小熊不再愛她的事實,並很快與一個對她傾慕已久的男生走在了一起。
光陰如箭,歲月如梭,一晃幾個月過去了。草兒樹兒花兒都煥了新顏。
一個深夜,水蜜桃哭著打電話給小熊,她父母不在家,有盜賊在撬她們家防護欄,雖然在她大聲呼叫之下,盜賊跑了,但她卻受到驚嚇。
小熊於情於理都應該過去安慰她。
具體怎麼安慰的也不說了,總之二人很清白,水蜜桃情緒平和下來,睡在自己的閨房。小熊和衣睡在客廳的沙發。
迷糊中,小熊被一些冰涼的液體弄醒,他睜開眼睛,隻見水蜜桃穿著睡衣,披散著長發,跪在他麵前,淚流不止。與此同時,他更驚駭地發現,水蜜桃的手裏,還握著一把明晃晃的菜刀!
水蜜桃舉著菜刀,哭著說,我要死在你麵前,你別難過……
最後當然是小熊奪下菜刀,又是一翻安慰,水蜜桃才再次睡去。這次,小熊立刻開門,走人。此時,天已蒙蒙亮,路邊賣早餐的攤販們正在和麵蒸包子。
小熊找了個小攤,連喝了三碗滾燙的稀飯,才定下神來。
他喝完稀飯,給水蜜桃發了個信息,他說,你要好好的。珍重。
坐在我對麵的蛐蛐,有淡淡的幸福,卻又有淡淡的憂傷,她說,是為什麼呢,總覺得內心不安,仿佛,這幸福,是偷來的,是搶來的一樣。幸福得不真實,不安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