勞動節周末,利亞姆回到了醫院。
他因肺炎入院已經有幾個月了,我開始祈求最壞的階段已經過去。也許,我告訴自己,他的身體已經開始變得更能抵抗感染的威脅。
接著就是某天半夜父親的手突然放在我的肩膀上,將我從睡夢中驚醒。等待著的救護車的藍色閃光照亮了我臥室的牆壁。我跌跌撞撞地走下樓,正好看到我的哥哥被擔架抬出前門,母親倚在他身上。她和利亞姆一起爬上救護車的後車廂,一次也沒回頭看我們。我們坐著旅行車跟在後麵。父親一聲不響地開車,臉上寫滿了恐懼。
這次利亞姆花了五天時間才康複。當然,我錯了。他的身體沒有變強壯。它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脆弱。醫生們比以前更焦急地圍在他的床邊。他們把我的父母帶到一邊,低聲和他們交談。利亞姆躺在那裏,臉被呼吸器麵罩遮住,假裝睡著了。就在醫生們匆匆走出房間的那一刻,他睜開了眼睛,對我們露出一個疲憊的微笑。我想:我的哥哥是一個多麼好的人,為什麼要承受這一切?
南森每天下午都來醫院。他坐在利亞姆的床頭,兩人談論著音樂。有時南森會唱出他們最喜歡的朋克歌曲的無伴奏版本,這讓利亞姆笑得很開心,最後在麵罩裏猛烈地咳嗽。每當這樣的事發生,我都能感覺到母親渾身僵硬,但她一句話也沒說。南森把費伊的事都告訴了利亞姆。我們正要上高中,南森很快就能每天都見到她,心裏很激動。令我難以置信的是,利亞姆對南森和費伊開始約會的行為提出了建議。然後他告訴南森他申請的大學。他們一起討論不同的課程,討論不同大學的優點。
我聽到這些談話後,變得越來越沮喪。利亞姆和南森都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幻想著永遠不會到來的未來。他們兩個人都在慫恿對方。
每天晚上,我和父親開車回家,母親則待在利亞姆的床邊,在他睡覺的時候握著他的手。當利亞姆身體好轉、可以出院的時候,她已經累得幾乎說不出話來了。我們出院的那天看起來像是一場勝利遊行。朝停車場走去的路上,醫生們微笑著表示祝賀,護士們紛紛鼓掌,勤務人員和我們擊掌。我們麻木地照單接受。
但我們都知道不久就會又回到這裏。
利亞姆的住院經曆讓我在極樂園工作的第一個暑假末期和在哈弗福德高中第一個學期的開始都黯然失色。一想到要從新的地方開始,學習不同的規則和儀式,我就很擔心。更糟的是,我還要繼續擔心霍利斯·卡爾霍恩。我整個夏天都在公園裏躲著他,但新學期一開始,我就沒辦法避開他了。在學校走廊上爬上爬下的景象再次使我因畏怯而心虛膽寒。開始的幾天,我一直在密切注視著前方擁擠的人群,用目光跟蹤霍利斯笨拙的步態。當我終於看到他朝我的方向走來時,我停下來,強撐起自己。但頭上沒有挨一記耳光,肚子也沒有遭到狠狠的一擊。霍利斯從我身邊走過。這樣的情況一次又一次發生,我小心翼翼地讓自己相信他真的決定漠視我。看到我時他臉上那殘忍的喜悅消失了,現在他似乎對我的存在漠不關心。
當然,我還有其他事情要擔心。在開學後的幾個星期內,南森對費伊的傾心變成了一種完全的癡迷。知道整天都和她待在同一幢大樓裏後,南森似乎無法再這樣坐以待斃。通過對學校秘書的檔案櫃的秘密搜查(她去員工室吃午飯時大意地忘了鎖上),南森獲得了費伊的課表。他清楚她每天每分鍾在哪裏。每節課結束時,我都會看到他在看表,計算著在她從一個教室走到另一個教室的途中,是否有時間穿過校園跑去看她一眼。他總是把時間卡得很緊,每周都會收到幾張遲到的紙條,但他不在乎。這樣一來,我們兩個人的午餐時間就變得令人無法忍受,他隻會心煩意亂地在自助餐廳的排隊隊伍裏尋找費伊,而不是聽我在說什麼。放學後他會坐在足球場的廉價露天座位上,拿著一冊卷了邊的阿爾貝·加繆的小說,在啦啦隊訓練的時候假裝閱讀。在他腳下的運動場裏,費伊邊跳舞邊揮舞著手中的小絨球,絲毫沒有意識到他雷達似的目光。他的一切存在都是以費伊的計劃表為轉移的,不過南森絲毫沒有要與她說話的願望,至少為了這一點,我是感激他的。
我開始想念剛剛過去的暑假,南森和我在造紙廠度過的漫長黃昏。那時一切似乎都要簡單得多。我們密不可分,我們是世界之王,是我們的王國裏所向披靡的英雄。現在其餘的世界都湧進來,熟練地把我們聯結在一起的一切變得四分五裂。
無論如何,我哥哥的疾病是一個現實,任何充滿希望的幻想也不能長久地躲開現實的陰影。莫伊拉每天清晨都來照顧他,母親讓整座房子像爐子一樣溫暖,但是這場戰役我們永遠也贏不了。十月份利亞姆又住院了。我們在重症監護室裏待了三天,坐在他的床邊,凝視著我們所愛的這個男孩。我們誰也沒說什麼,所以隻剩下利亞姆來自娛自樂,他總是拉我進來。他時常在枕頭上撐起自己,向我伸出虛弱的手指。把呼吸機戴好後,他就會開始氣喘籲籲地用令人擔憂的刺耳聲音,緩慢又莊重地說:“我一直在等你,歐比旺。我們終於又見麵了。”五月《星球大戰》上映了。在那個夏天,利亞姆已經看過十一次了。
“輪回現在完成了。當我離開你的時候,我隻是一個學習者,現在我是主人了。”利亞姆說。
我知道我的台詞。“隻不過是魔鬼的主人,達斯。”我回應。
這時哥哥滿意地躺回去。“這股原力很強烈。”他宣布。
我們的父母麵麵相覷,完全摸不著頭腦。
這次住院之後,利亞姆的狀況繼續惡化。莫伊拉來照顧他時待的時間越來越久。母親時常出現在臥室門外,不斷看自己的表。她待在門外的每一分鍾都是她永遠無法彌補的與利亞姆相處的一分鍾。現在時間變得越來越有限了。
感恩節前的星期六早上,莫伊拉在完成日常事務後來到廚房。我和媽媽坐在桌旁。
“都做完了,”她說,“他今天身體很好。期待著節日的到來。”
我母親什麼也沒說。通常到了這個時候,這所房子會成為感恩節歡慶的場所,但今年火雞裝飾盒並沒有從閣樓上拿下來。
“我知道你們會很愉快,”莫伊拉繼續說,“會有很多回憶來珍藏。”
“我不想要回憶。”我母親說。
“噢,你當然不想。我明白。”
“你怎麼可能明白?”
“瑪麗,”莫伊拉輕聲說,“你介意我給你講個小故事嗎?”她在桌旁坐下,“我二十二歲的時候,在戰爭期間離開了我在都柏林的家人。去倫敦郊外大約四十英裏的一家軍事醫院裏接受培訓。在那裏我遇到了特德,我的丈夫。他是一名美國步兵。他在諾曼底登陸時腿部中彈。很幸運他能活下來,他的很多朋友都沒有成功。他非常有魅力,那種美國式的粗獷不羈!我永遠也無法抗拒一個穿製服的男人,”莫伊拉笑著說,“我們是在他還拄著拐杖的時候結婚的。他的戰爭結束了,光榮退伍。我們來到美國時,是一對新婚夫婦。三十多年過去了,我們仍然在這裏。特德根據美國退伍軍人權利法案回到了大學。他是南波特蘭一家工廠的經理。我們在一起過著美好的生活,但我們從未有過孩子。”
聽到這裏母親抬起頭看著她。
“你知道嗎,特德的傷使他喪失了生育能力。這件事誰都無能為力,”莫伊拉沉默了一會兒,“有那麼幾天,悲傷的心情讓我想蜷縮成一團,”她把一縷鬆下來的灰色頭發撥到耳朵後麵,朝我母親微笑,“他是個好孩子,你的利亞姆。勇敢無畏的一個男孩。我的意思是,我願意用所有的一切去換取愛這樣的人的機會。不必是一輩子。哪怕隻是五分鍾。”
“不必是一輩子。”母親重複道。
“瑪麗,我們無法選擇自己的生命。特德原本可能在諾曼底的海灘上失血過多而死,而我也會在離這兒很遠的地方過上不同的生活,也許正享受兒孫滿堂的天倫之樂,對此我毫不懷疑。但事情並非如此,”她沉默了一會兒,“所以,如果可以的話,感激你心中所有的愛。”
“即使是在利亞姆走後?”母親低聲說。
“尤其是在他走後。你會像往常一樣繼續愛著利亞姆,這將會是一個禮物,相信我。這份愛將會陪你經曆世事變遷。它會給你巨大的力量。”
母親開始哭泣:“即使它已經快要殺死我嗎?”
“但這不會殺了你,不是真的殺了你,”莫伊拉說,“有時你可能會想走進車流,結束這一切。但是愛和痛苦是同一個硬幣的兩麵,你不能隻要一個而不要另一個。有時候我們就是這樣知道自己還活著的。”
我們沉默了一會兒。
“我還沒準備好。”最後母親說。
“當然沒有,親愛的。從來沒有人能準備好。”
“我該怎麼讓他走?我該怎麼說再見?”
莫伊拉隔著桌子伸出手,握住母親的手。我等著她回答——許多年來我也想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但是莫伊拉知道這個問題沒有答案。“五分鍾,”她溫柔地說,“五分鍾的愛。這就是我一直以來想要的。”
關於莫伊拉說的話我想了很多,但她再也沒有在我們的餐桌旁坐下來過。下個星期我們在聖瑪麗教堂見到她時,她朝我們微笑,然後移開了目光。不過,現在母親看到她時,眼睛裏還是有一抹溫柔。有一天,當她向莫伊拉揮手告別時,我聽到她低聲說了句什麼。
“那個可憐的女人。”她說。
十二月初的一天,在每周例行的曆史測驗中,校長出現在教室門口,喊了我的名字。我如釋重負地抬起頭,然後我看到了他的臉。
我把書收拾好,匆匆地從同學身邊走過。在校長辦公室裏,我麻木地盯著兩腳之間的背包。還沒見到父親,我就聽到了他急促的腳步聲。
重症監護室裏,利亞姆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半掩在一堆機器後。兩個護士在他身邊麻利地走動,母親則盡可能地靠近利亞姆。我認出了我們剛來醫院時見過的護士,其中一個在離開房間時向我眨了眨眼。
關門時母親轉向我們:“醫生說又是肺炎。”
我從父親的口中聽到歎氣聲。這是希望消逝的聲音。
“他們想做氣管切開術,”她說,“這會幫助他呼吸。”她看著熟睡的兒子。他瘦弱的身體幾乎沒占據床的多大位置。呼吸機蓋住了他的鼻子和嘴巴。他看起來足夠平靜。
我父親看著他:“醫生說我們應該這樣做,我們不應該照做嗎?”
“他的喉嚨有個洞,”我母親說,“管子放進去就永遠不會拿出來了。”
“但如果這能讓他更舒服……”
我父母沉默地對視一會兒。
“瑪麗,求你了。”我父親說。
我看到母親臉上的痛苦。她的受病痛折磨而消損的兒子,還要再接受一次刺穿。“我不知道。”她低聲說。
“不能切開。”床上傳來聲音。我們轉向利亞姆。
“我們以為你睡著了。”我父親說。
我哥哥伸手把呼吸麵罩從臉上拿開。
“我不想讓他們在我脖子上打個洞。”他說,聲音很大。
“但對你來說呼吸會容易得多。”我父親說。
“我不想要它,”利亞姆又說道,“不要洞,好嗎?不要切開。”
“好吧,”我媽媽把手放在他的手上,“我們會告訴醫生的。”
利亞姆癱倒在床上。我的父母盯著彼此。
床的兩邊隻能放下一把塑料椅。窗戶旁邊有一把更舒服的扶手椅。我母親從來沒有離開過利亞姆,但我和父親經常互換位置。我們有時聊天,但大多數時候我們隻是看著哥哥睡覺。母親目不轉睛地望著他,幾乎要把他的每一寸吸進身體裏。有時我父親不得不把目光移開。他花了很長時間盯著窗外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