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讀Hamlet,讀到很倦了,一看表已快一點鍾,吃了一驚,連忙睡了。可是還剛讀完三幕。Hamlet是一本深沉的劇本,充滿了機智和冥想,但又是極有戲劇效果,適宜於上演的。莎士比亞之所以偉大,一個理由是因為他富有舞台上的經驗,因此他的劇本每一本都不是沉悶而隻能在書齋裏閱讀的。

——《皆大歡喜》至今擱著未抄,因為對譯文太不滿意;《第十二夜》還不曾譯完一幕,因為太難,在缺少興致的情形中,先把《暴風雨》重抄。有一個問題很纏的人頭痛的就是“你”和“您”這兩個字。you相當於“您”,thou、thee等相當於“你”,但thou、thee雖可一律譯為“你”,you卻不能全譯作“您”,事情就是為難在這些地方。

——白天譯《溫莎的風流娘兒們》,晚上把《威尼斯商人》重新抄過,這也算是三稿了(可見我的不肯苟且)。真的,隻有埋頭於工作,才多少忘卻生活的無味,而恢複了一點自尊心。

以上出自伯祖母宋清如於1994年所編的《寄在信封裏的靈魂》中的第192封信、第227封信、第229封信。該書收集整理的是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前後伯公與伯祖母分處上海、杭州等地的書信,可惜尚有一些毀於“文革”。在現存的三百餘封往來書信中,數十封信主要都是伯公與伯祖母在交流探討譯莎的過程與心得。這些文字使我們更加理解在伯公的《譯者自序》中所出現的這樣的表述:

……餘譯此書之宗旨,第一在於求最大可能之範圍內,保持原作之神韻;必不得已而求其次,亦必以明白曉暢之字句,忠實傳達原文之意趣;而於逐字逐句對照式之硬譯,則未敢讚同。凡遇原文中與中國語法不合之處,往往再四咀嚼,不惜全部更易原文之結構,務使作者之命意豁然呈露,不為晦澀之字句所掩蔽。每譯一段竟,必先自擬為讀者,查閱譯文中有無曖昧不明之處。又必自擬為舞台上之演員,審辨語調之是否順口,音節之是否調和。一字一句之未愜,往往苦思累日。

朱譯莎士比亞戲劇不僅在讀者中成了經典,對於我國的西方文學翻譯史亦具有重要的意義:朱生豪譯莎是在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當時正值西學東漸,新文化運動初有成效。朱生豪的莎劇翻譯不是一個孤立的文化現象,而是在社會多元文化係統下發生、培育和完成的文化建構實踐。朱生豪的莎劇翻譯實踐處於新文化運動的直接影響之下,呼應了新文化運動對抗封建僵化的文化製式和守舊的哲學美學思想的革命呼聲,他的翻譯過程是貼合文化革新的過程,他的翻譯思想和翻譯樣式的形成既是個人美學觀的表征,也來源於當時社會文化思潮和運動對特定文學樣式的需求。

朱譯本在時代訴求下的歸化策略也頗值一提。朱譯本拋棄莎劇中多行粗鄙、色情的市井俚語,是在時局下對西方文學的接受現狀的應對,在傳播文學經典和跨文化交流的需求下使莎劇獲得最大程度的流傳與研讀的應時之舉。莎劇本身雖然並非純為高雅殿堂之作,觀眾亦是三教九流之徒,然而中西文化的語境不同,中西文化傳統與文學的功用各異,若欲實現翻譯跨文化交流的重要功能,以上因素絕非可忽略不計。因此,朱生豪的莎劇翻譯不僅僅是文學翻譯的浩然工程,而且是我國現代國家文化形成中新文學形式的先聲和典型反映,是應當從翻譯多元文化角度深入考察和研究的文學經典。

步入二十一世紀,閱讀莎士比亞仍然是文化修養之甘飴。王元化先生曾道“朱譯在傳神達旨上可以說是首屈一指的,……不僅優美流暢,而且在韻味、音調、氣勢、節奏種種行為微妙處,莫不令人擊節讚賞,是我讀到莎劇中譯得最好的譯文,迄今尚無出其右者”。但願今日這一輯傾注了譯者與眾多編校心血精力的四大悲劇傑作中英對照本能夠為讀者帶來文學殿堂的又一縷馨香。

又到仲夏,空氣還不是十分熱,早晨的涼風倏爾吹拂。剛從故鄉返京的我猶記南方街巷裏小妹、阿婆守著竹簍竹匾售賣梔子花,一束束葉碧花白,暗綠清新。穿街小巷飄散著初開的梔子花的盈盈香氣,沁人心脾,直擊肺腑,在我停筆之際不覺精神為之一振。此情此景讓我想起莎翁筆下的一行詩句:“我能否把您比擬為夏日?”(Shall I pare thee to a summer''s day?)夏日之麗兼美西東,且以這一束來自夏日故鄉的梔子花遙祭伯公,因以為序。

朱小琳博士

2018年6月12日

記於北京沁荷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