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譬如火宅(1 / 3)

每個人座著都放了一壺酒和一隻晶瑩剔透的玻璃杯。蒲安禮的座位和我之間隔了第四營的百夫長,他不時怒視我一眼,大概還在為昨天那女子的事遷怒於我。

隻是這是武侯宴上,他有天大的膽也不敢在這兒向我挑釁。

今天一早,祈烈告訴我,晚間武侯將為我們前鋒營的二十個百夫長慶功。可是昨日那女子的死還讓我心神不定,下午一覺,居然睡過了頭。待我趕到武侯營帳時,已是最後到的了。武侯倒也沒有怪罪,他大概以為我加入屠城,斬斷婦人之仁去了,哪裏知道我又是婦人之仁發作。要是他知道我用他賜我的寶刀去和蒲安禮爭奪一個女人,隻怕更會生氣的吧?

我們落座後,武侯拍拍手,道:“軍中無以怡情,唯有水酒一杯,列位將軍請海涵,老夫先敬列位將軍一杯。”

我們二十個百夫長有七個新由屬下的什長提拔上來的,武侯大概也是籠絡他們一下的意思吧。前鋒營百夫長,官職雖不大,卻屬武侯最為得意的精銳,立功也甚易,這一仗結束後,有一大半肯定會或高或低地提升的,這一次也恐怕是我們最後一次以百夫長的身份聚飲了。

軍中的廚子是武侯從京中帶來的。武侯有三好:美酒、寶刀、名馬,在男人最愛好的女色上倒不太看重,身後一班女樂也是臨時拚湊的吧,縱然絲竹之聲入耳動聽,也掩不住她們麵上的依稀淚痕。

在他的舉杯中,我們都舉起杯,向武侯祝道:“君侯萬安。”我卻注意到,武侯身邊那兩個親兵,今天隻有一個侍立在他身後,另一個不知有什麼事去了。

正要喝下這第一杯酒,忽然絲竹之聲亂了一音,像是萬山叢中忽然有一柱擎天,遠遠高出平常。我對音樂雖沒甚特別愛好,可這一支《月映春江》是從小聽熟的,不由看了看那班女樂。

亂音之人,是左手第四個彈琵琶的女子。她的麵色如常,那一音已亂,卻順勢彈下,漸漸平複。這支《月映春江》本是宮調,她那一音已轉至商調,初聽有些突兀,現在聽來,倒似絲絲入扣,好象本來就該如此。我看看武侯,他倒沒有什麼異樣,想必聽不出來吧。

那女子麵如白玉,一身淡黃的綢衫,那班女樂個個都是絕色,她更是個中翹楚。隻是,在她臉上,麵無表情,神色象僵住了一樣。也許,她在想著被戰火燒盡的故宅,被鋼刀砍死的父母兄弟吧?

我有點怔怔,半晌,將手中的酒杯一仰,一飲而盡。隻覺酒味入口,酸澀不堪。酒本是美酒,但此時飲來,不啻飲鴆。

這時,那親兵忽然從後麵急匆匆趕進來,湊到武侯什麼說了句什麼。武侯重重地在桌案上一拍,喝道:“果然是實事?”

桌案上發出一聲巨響,案上一隻酒杯也跳了一下。

武侯的震怒我見得不多,但每一次震怒都會血流漂杵,伏屍千裏。我注意到,連他身邊那兩個形影不離的親兵都有點變色。

我們這二十個百夫長也不由一怔,不知發生了什麼事。

武侯道:“你和列位前鋒營的勇士們說說,那是什麼事。”

那親兵走上前,大聲道:“左路軍統製,鷹揚伯陸經漁,駐守城東,指揮不力,私開城防,致使共和叛首蒼月及從逆軍民兩千餘人於東門脫逃。”

在座的人都是一怔。陸經漁,那是武侯愛將。他是我軍校早二十年的師兄,也是我的兵法教官。聽說他畢業那一年,軍校的一千多畢業生中,他的成績名列第一,為此得到先帝嘉獎。十多年前,曾經有北疆的翰羅族海賊聚眾十萬來犯,先帝命武侯討伐,當時他是前鋒營統製,於初時戰勢不利時,衝鋒陷陣,連勝十七仗,扭轉了戰局。後又轉戰七百餘裏,斬首兩萬,將翰羅海賊追至極北冰原之地,在武侯大軍發動總攻時,連破翰羅軍十座冰城,在全殲翰羅軍使其滅族一役,他居功第一,自此起被人稱為冰海之龍,受封為鷹揚伯,聲譽之盛,一時無兩。他一直是武侯的左膀右臂,在軍中也以治軍嚴整,待人寬厚著稱,有人說因為他是武侯門生,因為自幼家境貧寒,是武侯一手將他帶大,知遇與養育之恩令他對武侯忠貞不二,不然,他早已取武侯而代之了。後來雖然承平日久,武人多無建樹,但這次征戰,他所統的左路軍是第一支進抵高鷲城下的,而且損兵最小,可見確實是名下無虛。說他指揮不力,那幾乎是個笑話。

我還在胡思亂想著,蒲安禮已經趁眾而出,跪在地上道:“君侯,陸將軍絕非帶兵無方之人,此事恐出謠傳。”

雖然我和蒲安禮不太和睦,但他這話卻深得我心。

武侯道:“蒲將軍不必多言,此事絕非穴來風,日間我得知此事,初時還不信,現在卻也確鑿無疑。前鋒五營百夫長楚休紅。”

我一怔,走出座位跪在帳前,道:“君侯,末將聽令。”

武侯擲下一支軍令,道:“我命你速將陸經漁縛來,如其敢違令不遵,立斬!”

他這一擲之力很大,那支鐵鑄令牌把地麵也磕了個小坑。我接過軍令,道:“遵命。”

站起身時,卻見蒲安禮狠狠瞪了我一眼。他這一批人當初在軍校是陸經漁直屬的一班,平常他們也以此自傲。武侯也是為了照顧到他們的師生之誼,才會讓我去將陸經漁縛來的吧。如果要捉拿旁人,我一定很高興地做這事,但此時,我卻更希望蒲安禮能再據理力爭。

隻是他已退回座位。他那一班四個百夫長,一個個都瞪著我,好象我是那告密的一樣。

我提著將令走出武侯營帳,祈烈和幾個什長在帳外等我。武侯賜飲,不是小事,他們也得在外侍立。祈烈見我忽匆匆走出來,道:“將軍,出什麼事了?”

“武侯命我捉拿鷹揚伯陸經漁。”

“什麼?”

他也嚇了一大跳。陸經漁的名字,在軍中已近於神話,幾乎要蓋過武侯的名字了。武侯固然喜怒無常,但陸經漁現在是左路軍統帥,我去捉拿他,若他部下嘩變,隻怕我這條命也要交待了。

我有點茫然,隻是道:“走吧。”

※※※

我帶著祈烈和我部下的十個什長向東門走去。還沒到東門,便聞到一股焦臭之味。陸經漁所部是僅次於武侯的中軍攻入高鷲城的。共和軍全力防禦東門,沒料到武侯將主力繞到了南門,否則一定是陸經漁第一個攻入城中。

陸經漁所部兩萬人駐守在城門邊,營帳整整齊齊,比武侯所統的中軍毫不遜色。反觀我們前鋒營,因為是屬於武侯直屬的嫡係中的嫡係,多少有點驕橫之氣,營帳雖然齊整,但連我們這批百夫長也時常要鬧點事,軍紀反是以左路軍最為嚴明。

我走到營帳前,一個軍官走上前來,道:“來者何人?”

天色已暗,在火把的光下,卻見那人麵色如鐵,身材雖不很高大,看上去卻有山石一般堅實的感覺。他大概是陸經漁最為信任的中軍官何中吧。

我舉起將令,道:“前鋒五營百夫長楚休紅,奉君侯將令,請陸將軍議事。將軍是……”

那人道:“小將左路軍中軍官何中。楚將軍英勇無敵,小將也很佩服的。”

何中接過將令檢查了一遍,恭恭敬敬地還給我,道:“爵爺在城頭上,我帶你們上去。楚將軍請。”

陸經漁部果然名下無虛,那些兵丁無聲無息,整整齊齊地讓開一條道。我跟著何中,沿著上城牆的石階走上去。

東門攻防也極為慘烈,陸經漁雖然用兵如神,但共和軍最後的精英幾乎全在東門了,這一仗帝國軍折損的千餘人有一半是左路軍的。這石階上,盡是些已經凝結的血痕,而石麵上也傷痕累累。我實在想不通,以如此嚴整的布置,陸經漁居然會讓蒼月公和兩千多個城中居民逃出去,難道他部下都睡著了還是什麼?

走上城頭,隻見有個人坐在雉堞上,正入神北望。何中走到他跟前,小聲道:“爵爺,武侯命人來傳,來人便在後麵。”

那人站起來,轉過身,道:“何兄,你先下去吧,我自己跟他們走。”

何中一言不發,走下城頭。等他一走,我身邊的幾個什長便作勢欲上。我止住了他們,道:“陸將軍,武侯命我傳將軍前去議事。”

陸經漁抬起頭看了看我,道:“閣下是……”

我行了一禮道:“末將前鋒五營百夫長楚休紅,參見陸將軍。”

陸經漁道:“是率先攻入城中的楚將軍啊,今日十萬大軍,盡在傳頌楚將軍之名。”

我心裏不由有點得意,一躬身道:“末將豈敢狂妄,那是全賴武侯帶兵有方,共和叛軍才能一鼓而滅。”

陸經漁笑了下,道:“帶兵有方?嗬嗬,無非殺人有方。”

他這話有點言外之意吧,隻是我沒反駁,隻是道:“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

這時我才看清他的相貌。陸經漁在軍校中,少穿軍服,一向著士人裝。現在他一身戎裝,鐵盔放在一邊,一身銅甲上,帶著些血跡,在城下的火把光中,倒似斑斑駁駁。

“楚將軍,坐吧。“陸經漁走到靠裏的一邊,在一塊殘餘的雉堞上用手掃了掃碎石,卻並沒有跟我就走的意思。

我坐到他身邊,心中卻紛亂如麻。武侯的命令絕不可違抗,可若他不肯跟我走,要我殺這麼個手無寸鐵之人,我也實在下不了手。

坐在城頭,一眼望下去,盡是殘垣斷壁,而高鷲城正中的國民廣場中,正堆火焚燒屍首,遠遠望去,也看得到屍橫遍地。城中不少地方還在傳出零星的哭喊,在暮色中聽來,象一陣冰水淋入心頭,那也許是高鷲城中殘餘的居民被搜出了吧。高鷲城經此大劫,隻怕永無回複元氣之日。

陸經漁看著城下,慢慢地說道:“是武侯命你來捉拿我吧?”

我不語,隻是坐著,手摸著城磚。帝國有兩大堅城,號稱“鐵打霧雲,銅鑄神威”,而高鷲城被稱作是“不落城池”,是僅次於那兩座高城的第三大城,城牆雖然比霧雲、神威兩城稍矮一些,卻全是用南疆特產的一種大石堆起。第一代蒼月公鑄城時,據說用了二十三萬民夫,曆時兩年才完工。現在,那些石城磚上卻都是傷痕累累,雉碟也大多斷了。我的手摸在那粗糙的斷麵上,掌心也感到一股刺痛。

他看著城池,低低地道:“圍城三月,我曾親眼看見城中百姓不顧一切,想要逃出城來。武侯命我,有出城者殺無赦。我做下此事,便知要擔當起一切後果了。隻是當年大帝明令不得殺降,何況那些是手無寸鐵的百姓。”

師出已逾十月,圍這城便已圍了三個月。聽說出發時文侯鑒於高鷲城城池堅固,曾向武侯麵授機宜,定下這“為淵驅魚”之策,將蒼月公殘兵以及難民盡驅到高鷲城來。蒼月公可能也沒想到他這城裏一下子多了那麼多人,本可支撐數年的糧倉一下子便空了。不然,以高鷲城之堅,隻怕武侯的四將合圍之計難有勝算,城內糧草未光,我們的糧草先已耗盡了。

我依然不語。正是他這一念之仁,惹禍上身了。他站起身來,笑了笑,道:“楚將軍,我們走吧,武侯隻怕已然等急了。”

祈烈走上前來,想以繩索縛起他,我叱道:“退下!不得對陸將軍無禮。”

祈烈卻不退下,道:“將軍,武侯明令我們將陸將軍縛去,如果不遵號令,將軍隻怕也不好交待。”

陸經漁回頭看了看我,道:“楚將軍,你這親兵說得對。軍令如山,若有人例外,焉能服眾?”

他伸出手來,讓祈烈縛上了。我站著,一動不動。等祈烈綁好了,陸經漁道:“楚將軍,走吧。”

我看著他,突然有種心酸。我道:“陸將軍,我願以功名贖陸將軍之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