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月後,封堵道路的大雪還沒有完全消融,一輛牛車出了鹹陽北門,咯吱咯吱地上了北阪,冒著呼嘯的寒風駛進了北方的山地。

趕車的兩個人一身紅袍,一口大梁官話,任誰看也是魏國商人。他們不急不慌地在冰雪地裏蠕動著,每遇村莊便用藥材換取獸皮,偶爾也在哪個山村歇息兩天,與獵戶、農夫、藥人盡興地諞著閑傳。如此這般走走停停,連過年都在路上晃悠,待到雪消冰開楊柳新綠的三月初,這輛牛車終於來到了隴西地帶的山林河穀。這一日,牛車翻過一座高山,一片蒼黃的林木,一片淩亂的帳篷赫然顯現在眼前。

“甘兄,義渠國麼?”年輕商人指著樹林帳篷,興奮地喊了出來。

“何有甘兄?謹細些了。”四十多歲的紅衣商人老成持重地斥責了一聲。

“一高興忘記了,掌嘴!”年輕商人嬉笑著打了自己一個耳光。

“高興事在後頭,急甚來?先歇口氣兒,聽我說說義渠國的底細。”

“早該說了!害我做了一路悶葫蘆,憋氣!”年輕人一邊高聲大氣地嚷著,一邊利落地從牛車上取出一塊幹肉與一隻酒囊走了過來。中年商人接過酒囊拔開塞子,咕咚咚大喝了一氣,大袖搌搌嘴角,長長地喘了口粗氣,便指著河穀密林中的帳篷,緩緩說了起來……

義渠,一個古老的部族。商末周初的時候,義渠是西戎中有數的大部族,也是少數幾個以“國”自稱的強大部族。那時候,義渠的活動區域在漠北草原,是個完全遊牧的草原部族。義渠人剽悍善戰,占據著漠北最好的河穀草原。到了西周末年,周幽王失政亂國,要廢黜太子宜臼。申侯(申國國君)是太子舅父,便秘密聯絡西戎發兵保護太子。西戎本來就對中原敬慕垂涎不已,黃發、紅發、義渠、犬丘等八個最大的部族聯合組成了八萬騎兵攻進了鎬京,號稱“八戎靖國”。八戎騎兵本打算為中原王室建立一個大功,從新天子手裏得到一個封爵、一片邊緣草場就滿足了。及至攻進鎬京,發現王室軍隊竟不堪一擊,中原諸侯也無人敢於應戰,八戎野心大為膨脹,殺死了周幽王,將王室洗劫一空,又大火焚毀了鎬京。其中義渠騎兵殺戮最烈,被周人呼為“牛魔義渠”。太子宜臼發憤雪恥,秘密跋涉到隴西請求秦人發兵靖難。秦部族舉族秘密東進,五萬騎兵與八戎八萬騎兵展開了血戰,將八戎騎兵殺得屍橫遍野。從此,八戎與秦人結下了血海深仇。尤其這義渠部族,死傷最多,兩萬精壯隻逃回了五千,仇恨最大。

秦人腹背皆強敵,如果以逸待勞,隻能等死。西戎北狄,多牧人多流民,民風剽悍,在騎射時代,常勇不可擋。西戎北狄,一直是“中原”的心腹大患。借商君之口,道出中原主政者要害。

兩百多年後,東周衰弱,西戎各族又開始殺進中原。南邊的山夷、東邊的東夷、北邊的諸胡、西邊的戎狄,四麵喊殺蠶食,汪洋大海般包圍了中原。義渠最為強悍,竟一路燒殺到了黃河南岸,占了兩三百裏大的一片荒原,宣布稱“王”,要將這裏作為建立“義渠國”的根基。這時,齊桓公聯合諸侯,尊王攘夷,九次聯合中原諸侯,對入侵中原的夷狄展開了大戰。義渠部族西撤時,被剛剛即位的秦穆公率領秦軍堵住了退路。一場驚心動魄的血戰,義渠一族被殺得隻剩下兩三萬人突圍逃竄。義渠部族便又一次和秦人結下了血海深仇。

後來,中原爭霸,秦穆公卻全力平定西方戎狄。大大小小一百多個戎狄部族,全部被秦軍打敗,變成了秦國的附庸諸侯。也就是說,戎狄臣服秦國,繳納貢賦,但依然自治。秦穆公唯獨對義渠國恨之入骨,將義渠精壯三萬人全部遷徙到秦國腹地,罰做奴隸民戶,將其餘老幼女人則全部驅趕到陰山以北的荒漠地帶去了。義渠部族對秦人又記下了一筆血仇。

秦穆公之後,秦國四代衰弱,義渠部族又頑強地殺了回來,占據了涇水上遊的河穀草原。直到秦獻公即位,秦國整軍經武,要先除義渠這個眼中釘,而後再對魏國開戰。打了幾次,義渠都敗了,卻逃得極快,始終未傷元氣。秦軍一退,義渠立即卷土重來,氣得秦獻公哭笑不得。此時,年輕的上大夫甘龍提出了“安撫義渠,以定後方”的謀略,又慨然請命,隻身前赴義渠和談。曆經三月,甘龍與義渠首領達成了“義渠稱臣,秦國罷兵”的血契。秦國後方安定了,義渠也獲得了休養生息。

當時,義渠占據的隻有涇水上遊的河穀草原。可是在秦獻公無暇西顧的二十多年間,義渠又趁機占據了漆水河穀與岐山、梁山一帶的山地草原,變成了半農半牧的大部族。秦孝公與商鞅二十多年間忙於變法,隻要西部戎狄不生叛亂,也不會去觸動他們。如此這般,義渠國安定地繁衍了五十多年,已經變成了一個富庶強盛的部族。

“我說也。”年輕人一笑,“老哥哥成算在胸,原是老伯於義渠有再生之恩,好!”

“雖說如此,還是不能大意。”中年人凝望著河穀密林中的縷縷煙柱,“戎狄凶頑,隻是可用之利器罷了,不能與他認真。好了,走。”

牛車嘎吱嘎吱地下了山坡,順著小道走向林中。隻見河穀兩岸的山坡上大火熊熊,圍著山火的大群赤膊男女揮舞著手中的木耒鐵耜歡呼雀躍,嬉鬧一片。山火一熄,歡呼的人群立即撲進還冒著火星的草木灰中,揮舞著木耒鐵耜猛力挖翻熱土,又是一陣呼喝喧鬧。中年人低聲告訴年輕同伴:義渠部族認定牛是自己的祖先,是神靈,不能用牛拉車耕田,更不能宰殺,隻能騎著牛打仗,拓荒種田都是人力。

“怪誕!”年輕人輕蔑地搖搖頭,冷笑一聲。

“別亂說。到了,看。”

前方的河穀樹林已經是枯葉蕭疏,一片大瓦房顯露出來。房前空場上飄著一麵黑色的大纛旗,依稀可見旗麵繡著一頭猙獰的牛頭人身像。兩人在林外停下牛車,徒步向瓦房走來。

突然,林中“哞”的一聲低沉的牛吼,有人高聲喝道:“牛,生身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