悶熱的天氣使持續的思考變得更加艱苦。李斯全身赤裸,背著雙手,在不大的房間裏來回遛彎,幾乎是不眠不休。從他身體上滑落的汗水,在泥地上畫出圓形的水跡,幹了又濕,濕了又幹。李斯知道,一個完美的仕途規劃是多麼重要,他必須考慮到所有的有利和不利因素。這短短的三天,將決定他未來長長的三十年,怎能不慎重?
3.哪裏爬起,哪裏跌倒
三天之後,李斯打開房門,晃晃悠悠地走上逆旅的屋頂,以目光包容著秦國宏偉的都城。正是清晨時分,天際有寥寥殘星,萬丈朝霞,火紅的陽光灑在李斯消瘦的臉龐上。李斯強睜著疲倦的雙眼,勉強站穩,向著剛從夢中醒來的鹹陽城作以下豪語:“我,李斯,李——斯,天慷慨生我,地慈悲養我。天地於我,既有所愛,必有所懷。吾聞諸古人,天下有粟,賢者食之;天下有民,賢者牧之。吾見於今日,天下之粟,待賢者食;天下之民,待賢者牧。此天賜之時,地遣之機,李斯當仁而不敢讓也。
“物有高低,人分貴賤。其遇或異,其性不移。相國呂不韋,昔為陽翟大賈,賤人也,往來販賤賣貴,家累千金,士大夫恥之。為賈者,如飛蠅逐臭,唯利是圖,隻見一日之得失,不曉百年之禍福。今竊據相國之位,吾知其必不得長久。雖如此,吾將往投之,且秦國之事,皆決於呂氏之府,秦國之政,皆出於呂氏之門,進身之階,舍此無他。忍小辱而就大謀,吾將往也。
“呂氏門下三千食客,皆行屍走肉,何足道哉。李斯一至,必如秋風橫掃,烈焰銷冰,盡廢彼等,唯我獨尊。呂不韋,砧上之肉也,取之易如反掌,略動唇舌,便可使之俯首帖耳,而我之所求,將莫不如意。
“出仕不為相國,此生虛度。相國之位,且暫寄呂氏,吾欲奪之,隻在旦夕之間也。
“我,李斯,李——斯,人將稱頌我的名,一如我此刻稱頌我的名。人將敬我,畏我,國將順我,從我。如此男兒,方可笑傲於蒼生,方可無愧於天地。
“如是我所思,如是我將行。”
三天不食不睡的李斯,早已是虛弱不堪,說了這一大通話後,再也沒有半點力氣,隻覺天旋地轉,眼前發黑,兩腿一軟,暈厥過去。
4.憤怒的拳頭
關於李斯從屋頂摔落到地上的姿勢,到底是平沙落雁式還是陽關三疊式,連李斯自己也不知道,今日自然更加無從查考。然而,這一摔摔得不善卻是可以肯定的。當李斯醒過來時,一時間很是恍惚,渾身的骨頭仿佛斷開,眼前也是白茫茫一片。良久,一片白茫茫中才開始出現可以辨認的事物。他認出那個湊得最近的腦袋,那是逆旅的老板,正一臉悲憫地望著他,在老板的身後,是滿滿一屋子的人,大家都是衝他來的。
老板見李斯醒了,終於鬆了口氣,開店做生意的,可不希望有客人死在自己店裏。老板回頭對看熱鬧的看客們說道:“都回去吧。沒事了。”沒人肯走,圍得更緊了。他們都滿心期待著李斯能說點臨終遺言什麼的。
老板對李斯道:“你可把我們嚇壞了,還以為你死了。”
李斯翕動著蒼白的嘴唇,微弱地說道:“餓。”
老板弄來一碗羹,喂李斯吃完。李斯無力道謝,倒頭就睡。圍觀的人覺得李斯演的這出床上戲很不好看,盡是睡了吃,吃了睡,殊無刺激,於是失望地散去。房間裏又剩下李斯一個人,蜷縮在被窩裏。離家兩千多裏,他隻身在鹹陽,第一次夢見家鄉。意誌堅強如李斯者,在傷痛無助的時候,也難免脆弱,也盼望有懷抱可以依偎。在夢裏,他的眼淚彙成河流,承載著帶他回家的小舟。
李斯足足睡了一天一夜,起來的時候,精神飽滿,不可戰勝的神情又重新出現在他的臉上。身體雖然還是疼痛不已,他卻不想再等了,他已急不可待要去征服那個征服了秦國的人。況且,他依靠的不是他的身體,而是他的野心、他的智慧。今天將是他的大日子,他一咬牙,置辦了一桌昂貴的酒席,縱容自己大吃大喝了一頓,算是提前的獎勵。
李斯信心爆棚地來到相國府。他此時的想法很是天真,以為憑自己的才能,一到相府,定會立即被相國呂不韋驚為天人,奉為上賓。等他到了相國府門前,心裏還是不免一咯噔。相國府院牆高達五丈有餘,大門洞開,其內深不可測。高大威猛的執戟武士站成兩排,大門寬闊,可容兩排馬車並駛。李斯故作輕鬆地對自己說道:“挺氣派的嘛。”而他的聲音,控製得剛好能讓那些武士聽到。
李斯做出一副熟門熟路的樣子,邁步便往相府裏闖,卻被武士厲聲喝住:“什麼人?”李斯隻得站住,昂聲道:“楚國李斯,求見相國。”武士凶橫地瞪著他,叱道:“好不懂規矩。相國是你想見就能見的?”
李斯不解地問道:“什麼規矩?”
武士看李斯怎麼也不像個得罪不起的人物,於是也懶得和他囉唆。“滾!”武士亮起嗓門吼道。
李斯氣得渾身發抖,眼睛如噴出火來,怒視著武士。武士將李斯的眼神理解為一種挑釁。武士麵對惹不起的人的挑釁時,他的回應是叩頭;而麵對惹得起的人的挑釁時,他的回應卻是拳頭。武士夥同他的同伴,在秦國相國府邸的門前,好整以暇地將李斯一頓好揍。從頭到尾,李斯趴在地上,愣是一聲沒吭。從李斯下定決心到鹹陽闖蕩的那一天起,他就已經是一個超越肉體的人。他在人生的另一個層麵上進行著孤獨而勇敢的冒險。
武士們也不敢在相國府門前鬧出人命,將李斯打了個七八成死便意猶未盡地住了手,又把李斯拖離相府大門,往不遠處的牆根隨手一扔,扔在沿相國府院牆挨溜排開的一群麵目不明的人中間。那群人一個個都如同木雕泥塑,對於李斯的到來,連眼皮也不願抬一下。他們正心不在焉地翻檢身穿的破棉襖,懶散地捉著虱子,然後偷偷放到旁邊人的棉襖裏頭。
李斯靠在牆根處,身上滿是鮮血,喘息著,咳嗽著。旁邊人嘟噥著向他抱怨道:“你他媽的閉嘴,不就是挨了頓打嘛!別咳起來沒完沒了,咳得老子心煩。”李斯無聲地苦笑,看了看那人,還算麵善,便問道:“兄台高姓大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