況乃花心颺恨,柳眼弄愁,暖風習習,春鳥啾啾。樓上黃昏兮,聽鳳吹而回首;碧雲日暮兮,對素月而凝眸。溫泉不到,憶拾翠之舊遊;長門深閉,嗟青鸞之信修!憶太液清波,水光蕩浮,笙歌賞燕,陪從宸旒,奏舞鸞之妙曲,乘畫鷁之仙舟。君情繾綣,深敘綢繆,誓山海而常在,似日月而無休!奈何嫉色庸庸,妒氣衝衝,奪我之愛幸,斥我乎幽宮?思舊歡之莫得,想夢著乎朦朧!度花朝與月夕,羞顏怕對春風!欲相如之奏賦,奔世才之不工;屬愁吟之未盡,已響動乎疏鍾!空長歎而掩袂,躊躇步於樓東!
…… …… ……
——江采蘋《樓東賦》
然後梅妃就在樓頭一天一天地盼望著,可玄宗皇帝的召幸總是杳無消息。看看已到暮春天氣,梅妃獨立樓頭,引頸遠望。這時,夕照銜山,煙樹迷蒙,樹徑下,起了一縷塵土,原來是嶺南驛使回來。梅妃隨口問身旁的宮女:“不知是何處驛使來,敢是嶺南梅使來了吧?”
宮女歎了口氣答:“嶺南梅花使者,久已絕跡,此驛使是為楊娘娘送荔枝來的。您當年得寵時,各地爭相進獻梅花。但如今,大家都是忙著給楊貴妃送荔枝,誰還記得曾經專寵一時的是您梅妃江采萍呢?”梅妃聽了,再也忍不住的兩行珠淚立時就緣著粉腮滑落下來,嬌弱地一聲“啊唷”,就柳腰兒一折,向著那個宮女的肩頭暈倒了下去。
宮女們上來一齊慌慌張張地扶她回房,在床上躺了好一會兒,梅妃才悠悠醒來,剛一睜開眼就哇的一聲,吐出一大口鮮血,然後止不住一陣悲啼,淚濕了羅巾。宮女們在一旁勸著陪著。
這時,黃昏冷巷,窗外淡淡的月光,映著窗裏淡淡的燈光,又照著梅妃淡淡的容光,一片清寂孤靜淒涼,連宮女們也撐不住哭了起來。
果然不久就聽說玄宗又把楊貴妃接回宮來,且雨露恩愛更勝往日。而因這次召幸,梅妃和楊貴妃的關係成火水,這也導致江梅妃再沒有機會與玄宗相處。
而這篇感人至深的《樓東賦》被楊貴妃看到後,竟詆毀道:“江妃庸淺,以怨言誹謗,願賜死。”玄宗隻是默然聽著,並沒有照辦。
別院中起笙歌因風送聽,遞一陣笑語到耳分明。我隻索坐幽亭梅花伴影,看林煙和初月又作黃昏。算多情隻有那春庭月,為愁人照落花慘慘戚戚。初不信水長流君王薄幸,到今朝才知道別處承恩。
從江采蘋娉婷入宮,玄宗第一眼看見,萬千後宮,皆如塵土。他是皇上,是她的東君,當然也是百花的主宰。她不曾想過,東君的來去,隻在旦夕間。
當他召她去,她激動,畢竟她的愛和她的心都還活著。巫山雲雨,翡翠衾寒,三更訴不盡,是離愁與哀怨。麵對著含淚的她,他也百般憐惜,努力彌補著這些時候對她的冷落。一夜匆匆過,可正當她倚在他懷中和淚而眠時,卻不想竟有侍從驚慌地跑來通報,說貴妃已經到了閣前。她吃驚地看到至高無上的皇帝居然不知無措,然後那個剛才還對她萬般憐惜的他,竟然一把將她抱起,藏在帷幕中。繼而迅速整好衣衫轉身出去,告訴口口聲聲稱她為“梅精”的楊妃,那個女人已經被自己趕走了。
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一下子明白了,她的心一下子就流血了,如一樹紅梅全凋落了。原來,約她來翠華西閣,不過是為了掩人耳目,她以為的舊情複燃竟是偷情,竟然是上不得台麵,而現在楊貴妃才是正頭香主。她眼睜睜地看著那個身為九五之尊的男人在那潑婦麵前唯唯諾諾,想著他昨夜同自己歡好的情景。心裏僅有的一點熱,驟然冷了下去。
最讓她備感屈辱的是,自己居然懵懂無知地與他巫山雲雨!原來她早不能以孤高白梅自況了,在他的眼中,她不過是一株野草、一朵閑花,高貴的是濃豔牡丹。
而她出翠華西閣也是偷偷摸摸,沒有轎輦,她是一步一步走回了自己的宮中。一步一踟躕,步履維艱。懷抱濃情而來,卻狼狽而回。屈辱之大,莫過於此。而他隻顧對那飛揚跋扈的女人百般安慰,對她的狼狽與委屈,竟然不管不顧,任憑她一一領受。新歡舊愛,孰輕孰重。他已用最殘酷的方式給了她答案,她的心一下子死了。
當她在欲舍不能的情感支撐下,寫下《樓東賦》,期盼著他能夠因此回心轉意。她從來不爭不搶,如寒梅安然開落,可麵對著曾經刻骨銘心卻如風飄散的舊情,她不甘心。或許,她隻是需要一個讓自己徹底死心的理由。果然,日夜凝望翹首等待,他卻因礙著楊妃,始終沒理她。他終是把自己忘了。春寒料峭,她孑然獨立,孤絕無依。
心冷了,死了,但她卻還活著,不為別的,隻為拚那群芳凋盡後依舊傲雪淩霜的最後一口氣。東風無主,卻不能注定她凋敝一生的宿命,憑誰都不能。她隻要能拚著那一口氣活著,她要看著,看那花枝招展隻為東風一顧的牡丹能否常開不敗?看最終風刀霜劍之時,是誰獨立於百花叢中,將春色望斷?
突然間,就如霹靂一聲,安祿山謀反了。那是在公元755年。接著上演的就是玄宗攜楊貴妃倉皇西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