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一天天長大,比小煐長得美,卻沒有小煐能幹。小煐比他會說話,比他身體好,她能吃的他不能吃,她能做的他不能做。他有些小小的嫉妒,會趁人不注意時將姐姐的畫偷偷拿去撕了或者畫上兩道黑杠。孩子氣的嫉妒也是可愛的,根本傷不到姐弟之間的和氣,兩個人仍天天親密地湊在一起玩兒。
一同玩的時候,主意總是姐姐出的,她是將帥。弟弟是小兵,心甘情願像尾巴一樣跟在姐姐屁股後麵巴結她。看,“金家莊”能征慣戰的兩員驍將來了,姐姐叫月紅,弟弟叫杏紅,姐姐使一口寶劍,弟弟使兩隻銅錘,夕陽西下,廚房裏的廚娘金大媽在咚咚切菜,大家飽餐戰飯,趁著月色翻過山頭去攻打蠻人。
那一幕戲,永遠從這樣的場景開幕。
玩著玩著,姐姐興致來了,也會讓弟弟編排個小故事,小她一歲的弟弟也學著姐姐的樣子,一本正經地給姐姐講:一個旅行的人被老虎追趕著,前頭潑風似的跑,後頭嗚嗚趕著……他還沒講完,姐姐已經笑倒了,在他的小腮上狠狠親一下,一個又好看又好玩的小家夥。
沒有母愛相伴,父親的心思又全然不在他們身上,姐弟兩個的深情厚意就在那些朝朝暮暮的相戲相耍中點點累積起來。
某次飯桌上,為了一點小事,父親抬手就打了兒子一個耳光。弟弟沒哭,一邊的小煐把飯碗擋住了臉,眼淚就流下來。
那時繼母已進門,為此,她還受到了繼母的一番奚落:“咦,你哭什麼?又不是說你!你瞧,他沒哭,你倒哭了!”
是的,弟弟沒哭,為他的“沒哭”,小煐又難過了。
幾分鍾後,弟弟已經在陽台上踢皮球玩,他已經忘了那回事,或者說他已經習慣了那一類的事。那個發現,讓小煐的內心裏又湧上一層濃濃的悲哀。
相似的成長環境,她與弟弟,卻太不一樣。那份屬於文人的多情善感,上天獨獨賦予了她。
因為弟弟是家中男孩,也是家裏唯一的男孩,又加上他從小長得乖巧好看,身子骨又弱,小煐在對這個弟弟愛憐疼惜的同時,心裏也常常有著隱隱的不服氣。那份感覺的產生,或許與家裏的用人有關。
母親走後,弟弟由一個叫張幹的女傭帶,小煐由一個叫何幹的女傭帶。因為張幹帶的是張家唯一的男孩,何幹帶的是女孩,張幹就處處要強、處處想領先,何幹就得處處讓著她。小煐卻看不慣她重男輕女的論調,不免常常和她爭起來。
張幹說:“你這個脾氣隻好住獨家村!希望你將來嫁得遠遠的——弟弟也不要你回來!”她還說她能從抓筷子的位置來預測小煐未來的命運,“筷子抓得近,嫁得遠。”小煐連忙把手指移到筷子的上端,問:“抓得遠呢?”“抓得遠當然嫁得遠。”氣得小煐瞪著眼睛說不出話來。
多年之後,她還記得這個小小的生活細節,因為那個正反都有理的張幹,讓她幼小的心靈裏第一次想到諸如男女平等這樣的嚴肅問題。從那時起,她就決定要銳意圖強,一定要勝過自己的弟弟。後來的事實證明,她的這一願望到底是實現了。如果沒有張愛玲,誰又能認識芸芸眾生中那個叫張子靜的男人?
世人常說某某大智若愚、大器晚成,我想這裏麵多多少少有些自嘲與無奈。張愛玲的天分,尤其她對文字與藝術的敏感,從她的孩童時代就已彰顯。
三歲時,家人帶她走親戚,她站在二大爺滿清遺老張人駿的藤躺椅前,搖頭晃腦背誦“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眼看著老人的眼淚滾了下來。
七歲時,她開始寫第一部小說,字還識不全,遇到筆畫複雜的就去問家裏的廚子。七歲的小姑娘寫的竟然是一個家庭倫理悲劇,關於一個姓雲的小康之家,娶個媳婦叫月娥,小姑叫鳳娥。哥哥出門經商去,小姑就定下計謀要害嫂嫂……寫到這裏就放下了。又對另一部曆史小說感興趣,也隻是開了個頭:“話說隋末唐初時候……”這一本寫在舊賬簿的空頁上的稿子,她很想興衝衝地寫下去,可到底也沒能堅持下去,最後不了了之。
孩子的熱情,來去如風,卻不能不讓我們從中尋出她後來走上文學之路的蛛絲馬跡。而後來一直盤踞在她生命中的悲劇、蒼涼意識,在她幼小的心靈裏,已深植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