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玲果真不哭也不反抗。她冷冷地看著盛怒的父親和一旁幸災樂禍的繼母,世界在那一刻變得如此猙獰寒涼,她覺得自己的體內有什麼東西在飛快地流逝,是一份曾經的血脈親情,那個家裏留給她的唯一的一點塵世的暖。打死我吧,與其這樣屈辱痛苦地活著,倒不如利利索索地死去。愛玲眼裏沒有半絲求饒哀告,她躺在地上,不躲不閃,隻是麻木地接受。那樣的倔強,更加激怒了父親。他已經完全失去一位父親的理智,變成一頭狂躁的猛獸。數年來積聚心中的怨恨,化成冰雹利劍,落向他曾引以為傲的天才女兒……
父親終於打累了,停了手,氣咻咻地上樓去了。愛玲緩緩地從地上爬起來,進到浴室去照鏡子。鏡子裏,愛玲看到的是一張狼狽的臉,頭發散亂,滿臉的紅指印,嘴角帶著紫紅的瘀傷,卻沒有淚,大大的眼睛裏,隻有要燒毀一切的怒火。
片刻之後,模糊的意識才漸漸複蘇,愛玲往地上啐了一口,轉身拉開浴室的門,她要去巡捕房報警。光天化日之下,竟會發生如此讓人發指的暴行!走到大門口,才發現自己的行動太過魯莽幼稚。還沒容她走近,看門的巡警就伸手把她攔住了:“門鎖著呢,鑰匙在老爺那兒。”原來,父親早就料到會有這一出,提前讓人把大門鎖了,沒有他的允許,誰都不能替這位任性的大小姐開門。愛玲崩潰,試著撒潑,在大門處叫鬧踢門,試圖引起大門外幾個崗警的注意。根本沒用。大門外晃來晃去的幾個崗警,也隻冷漠地朝這邊瞟了幾眼就走開了。大戶人家的家事,不在他們的巡查範圍之內。愛玲鬧了一會兒,沒有任何用處,隻得再次反身回到家裏來。她的吵鬧聲,卻再次把父親激怒了,見她進屋,父親抓起手邊的一隻青花瓷大花瓶就朝她擲過來,愛玲的頭一偏,花瓶重重地砸在她身後的白牆上,碎了,飛了一地的碎瓷,像滿地的花瓶的淚。
那一隻花瓶,若砸中愛玲的頭,也許就真的沒有後世屬於張愛玲的文壇神話了。衝動是魔鬼,盛怒可以在瞬間把一切燒毀。不知盛怒之後的張廷重是否有一絲後怕,我卻在這場驚心動魄的家庭暴力事件中,慢慢理解了愛玲。莫怪她冷漠,莫怪她負了親情遠離了溫暖,至死都不肯原諒自己的父親,原是親人先將她負。
那天,何幹從外麵辦完事,急匆匆回家,眼前的一幕讓她的眼淚飛速地流下來:“你怎麼會弄成這樣呢?”
見到何幹,愛玲隱忍了太久的淚才瘋狂地湧出來,她撲到何幹的懷裏,放聲大哭,哭了好久也不能停住。
在那個陰沉沉牢籠一樣的家裏,隻有這個善良的老女傭是疼惜她的。她疼惜愛玲,盼她有一個好的前途,可她又深知年少的愛玲還離不開父親經濟上的支持。她心疼愛玲受了那樣的毒打,又替愛玲深深地遺憾,怪她不該任性得罪了父親。一邊是愛,一邊是恐懼,讓這個一向善良的老婦人也變得戰戰兢兢行事小心起來——她甚至不敢當著張廷重的麵多安慰一下愛玲。
愛玲被父親打的當天,就被關在了樓下那間大大的空房子裏,房子裏除了一張床再無其他。愛玲躺在光光的床板上,一直哭,一直哭,哭得嗓子幾近失聲,卻沒人來過問一下。何幹曾經到她的窗外,也隻低聲地安慰了她幾句就急急忙忙地走開了。張廷重有交代,誰都不許理這個倔強的丫頭,他倒要看她有多硬。
愛玲不知道自己哭到什麼時候,終於哭累了,就在屋子裏那張紅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去……
應該是何幹去給姑姑和舅舅送的信吧,第二天,愛玲的姑姑來了,來找哥哥替愛玲說情。兄妹兩個,積怨已深,當初若不是這個滿腦子新思想的妹妹一味在旁慫恿勸說,愛玲的母親也許不會有那麼大的決心離家去國外讀書求學。如今,她欲來替侄女求情,無異於火上澆油。再加上旁邊那個言語刻薄的嫂嫂孫用蕃,不住地煽風點火:“喲,是來捉鴉片的嗎?”所以,還沒等她開口講明來意,張廷重手上的玉製煙槍已經飛過來,擦著張茂淵的眼鏡落到了地麵上,碎了。一同碎掉的還有張茂淵鼻梁上的眼鏡。碎裂的鏡片劃傷了她的臉,殷紅的血冒出來。張茂淵拂袖而去,發誓從此不再跟這個家有任何關係。自然,她也沒去報案,畢竟家醜不可外揚。
張家老屋一樓的那間大空房子,成了一處噩夢升騰的地方。愛玲怎麼也不會想到,那裏竟成了她的監獄,囚禁她的正是她的親生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