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就是這樣想著的時候,愛玲的耳朵也還一直在傾聽著門外的另一些聲音,大門的每一次開關,巡警咕吱咕吱抽出鏽澀的門閂,然後嗆啷啷一聲巨響,打開了鐵門……睡裏夢裏都是這種聲音。還有通向大門的那條煤屑路,在人的腳下發出沙沙的聲音……越是艱難無助,求生的欲望越是一日比一日強烈起來。
父親終究還是下樓來了,瞞過妻子孫用蕃,來到女兒床前,給她打了一些消炎針。不管這位父親此舉的目的是什麼,不論是怕這個叛逆的女兒因他而死壞了張家的名聲,還是做父親的於女兒的最後的那一絲不忍,他的那一舉動,給愛玲帶來了轉機。
愛玲的身體慢慢恢複,能下地慢慢扶著牆走路。這時,離愛玲被關起來的那一天,已經過了半年。半年時間,就在那間空闊冰冷的大房子裏,囚禁自己的不是歹徒惡霸,而是與自己血肉相連的父親。父親雖沒有置自己的女兒於死地,卻將女兒的一顆心打進萬劫不複的地獄。愛玲對家、對父親的最後一絲留戀終在那漫長無際的囚禁光陰中一點點耗盡了。她隻想離開。
她向何幹打聽了兩個巡警換班的時間,弟弟子靜也悄悄給她送來了望遠鏡。一切準備就緒,隻等待一個夜深人靜的晚上。
母親知道,愛玲那一走,就算是與她身後那個強大的經濟後盾徹底脫離關係了,她讓何幹捎口信給愛玲:“你仔細想一想。跟父親,自然是有錢的;跟了我,可是一個錢都沒有,你要吃得了這個苦,沒有反悔的。”
當時人雖然被禁錮著,渴望自由的願望壓倒一切,但母親拋出來的問題還是讓愛玲痛苦猶豫了良久。後來,她還是想通了,那個家裏,雖然滿眼的錢進錢出,可那些錢不是她的,將來也不一定輪到她。那樣一想,她立馬就決定了。
隆冬的晚上,她伏在窗子上,舉著望遠鏡看看遠處的黑路上沒有人,拉開門,挨著牆一步一步摸到鐵門邊,拔去門閂,把望遠鏡放在牛奶箱上,閃身出去了。沒有人發現,沒有人追上來。寂靜的人行道上,連風也沒有。一九三八年初春,上海街頭,似乎隻剩下寒冷了。暗沉沉的街燈底下,一片寒灰。愛玲的眼裏,那一片寒灰的世界,竟是那般可愛可親。“久在樊籠裏,複得返自然”,重獲自由的感覺實在是好哇。愛玲沿街疾疾向前走著,“每一腳踏在地上都是一個響亮的吻”。在離家不遠的地方,她遇上一位黃包車夫,她要坐他的車去母親家裏。許是心情大好,讓她暫時把自己身後的危險棄之不顧,竟然與黃包車夫講起價錢來。她坐上車,一路往前趕,當她站在母親的門外,那一場糾纏她半年之久的噩夢終於遠了……
那一場磨難,於張愛玲的生命來說是一個巨大的轉折,對她的影響之大,恐怕連她自己都說不清楚。父親年老多病,臨近去世,想見女兒最後一麵,讓兒子去找她,卻被冷冷拒絕了。而在她後來的作品中,對親情的描寫也多是冷漠、自私、扭曲且缺乏溫度的。《沉香屑》中曾經單純的葛薇龍被姑媽利用最終淪為她的工具;《金鎖記》中的親情完全被金錢扭曲……在那裏,沒有真誠的親人之愛,隻有彼此的猜疑、算計、相互利用。這與愛玲從小生活在其中的那個缺情少愛的家庭環境不無關係。
關於這一段囚禁生活,愛玲除了在自己的散文名篇《私語》中提及,在她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十八春》中,她也曾借女主角顧曼楨做過模糊的影射。曼楨的親姐姐做了姐夫的幫凶,將曼楨囚禁長達半年之久,而曼楨在被囚禁期間所患的那場重感冒,描寫得更是讓人感同身受:
她自己也知道是感冒症,可是沒想到這樣厲害。渾身的毛孔裏都像是分泌出一種黏液,說不出來的難受。天色黑了,房間裏一點一點地暗了下來,始終也沒有開燈。也不知道過了多少時候,方才昏昏睡去,但是因為傷口痛得火辣辣的,也睡不著,半夜裏醒了過來……
親情被扭曲至此,曾讓很多讀者不能忍受,覺得愛玲下筆太過殘忍。但若了解了愛玲年少時這一段被父親囚禁的經曆,再回頭看她筆下的人物,大概就無人再說那隻不過是一場純粹的虛構了。愛玲是一個不輕易將傷痛示人的女子,但她的筆,卻總是無法避開生活在她身上留下的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