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她即位以來,第一次用“我”來自稱。
我在心底歎息,很想安慰她。正要開口,她伸手做了一個不要我說話的動作,“你別說朕還有李微朝,她算不上什麼親人。”
我搖頭,微笑道,“臣沒有要說這個,隻是想給陛下講講自己的事。陛下曾經問過臣是否家中長子,臣回答說還有個姐姐,陛下記得麼?”
她點頭。我繼續道,”臣六歲時家中遭遇變故,父母過世,惟有姐姐獨自一人帶著我,那時她也不過才十一歲。我們沒有親戚可以投靠,又不能整日居無定所。
姐姐要想法子養活我,便去大戶人家賣身為婢,隻是她隻賣自己並不賣我,還要求要讓我一直跟在她身邊,這個要求自然會被拒絕。姐姐見無人肯買她,就狠心把自己賣入了勾欄。
從那時候起,臣便跟著姐姐在勾欄院中過活,姐姐從不讓我見院中事,隻叫我安心讀書。那時候臣年紀小,隻知道她錢賺的很多,穿戴都很體麵,卻不知道背後的辛酸。直到長大些,才明白姐姐是犧牲了自己來成全我。
後來她染病去世了,臣才突然意識到這個世上再也沒有親人了。回想小時候,臣時常覺得姐姐會和我爭奪父母的寵愛,常以長姐身份管教我,對我很嚴厲,那時候我甚至有些討厭姐姐。
可一朝再也見不到她,臣才發覺那是一件多麼令人難過的事,她曾那樣庇護我,那樣關懷我,我以為有天自己可以報答她,她卻沒有等到那一天。
那是一種茫然的悲涼,我們再也沒有機會相見了。人說子欲養而親不在是人生最大的傷痛,臣也有一樣的傷痛。
臣時常回想起來,如果當時她在的時候臣能多陪陪她,多關懷她。甚至如果能回到小時候,她說的話臣一定都會聽,再也不會為了捉弄她把捉來的蟲子灑在她床上,不會故意扯了她的石榴紅裙做旌旗玩,更加不會讓她賣身入勾欄。
隻是往事不可追,臣再也沒有機會了。”
我說的很慢,一邊看著她的表情,她亦聽的很認真,“她死時還很年輕對不對?”
我點頭,那時她剛滿十七歲。
“後來呢?你又是怎樣入宮的?”她蹙著眉頭問我。
那又是另一個並不美好的故事了,我不想詳述,”勾欄裏不養閑人,臣就被賣入了宮。”
她眼中憐惜之情大盛,輕聲道,“你一定很難過,可怎麼熬過來的呢?”
我回想著當年自己初入宮時的傷心恐懼,深吸了一口氣,“是,臣一度也想了結了自己,可是臣想到了姐姐。她那麼辛苦也要撫育我,一定不想讓我恣意輕生,她臨去前最後叮囑我,要好好活下去。臣知道,那是她最後的心願,所以無論如何臣都應該滿足她。”
“唉,元承,”她輕喚我,語氣嬌柔,“你也沒有親人了,和我一樣可憐。”
我為她再續了一盞茶,溫言道,“臣尚有思念,還有親人未盡的囑托。陛下和臣一樣,也有親人未了的心願等待您去實現。您,還記得麼?”
她神色一滯,眼中的神彩漸漸消散,目光落在不知名的地方,微蹙的眉間似有化不開的愁韻,她緩緩擺首,聲音疲倦,“你是想勸我替母親完成最後的願望?”
我頜首稱是。她淺淺的笑了,”兜了這麼大圈子,原來你還是想替李微朝說話兒,你就不怕朕生氣麼?”
我誠懇道,“臣怕,可還是要說。臣不是替長公主說話,是替陛下的母親,大行皇帝說這些話,畢竟,臣,亦有愧於大行皇帝。”
她輕挑著嘴角,不置可否。半晌,她站起身來。我知道她要回去了,連忙起身恭送她,她行至門口,擺手示意我不必跟著,並不回頭的說道,“別隻記得自己欠別人的,這個世上,亦有很多人欠你良多。”
三日後,皇上下旨,命秦國長公主前往易縣皇陵為大行皇帝守靈一年。雖然陛下還是沒有讓長公主進京,但也算完成了大行皇帝臨終前最後的願望。
隨後下達的另一道旨意,是擢升我為司禮監掌印太監。
一日,我在乾清宮南書房整理書籍。秋蕊並司禮監秉筆馮瑞帶了一眾人進來找我,說按照規矩,內務府指派了幾個小內侍來服侍我,讓我自己挑選。
內中有四個年紀頗小的孩子,大約也就十二三歲,臉上還都有著懵懂稚嫩之氣,很像我初入宮時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