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頜首,笑意溫和,“你如今身居高位,還能這樣謙遜,也是難得。你今日是來相送的麼?”
我點頭,環顧四周見一應物事俱在,因問道,“先生還有什麼要收拾的,我幫您整理了一並送出去。”
他亦四下裏看了一圈,擺首道,“宮中之物,老夫沒什麼可拿走的,即便賞賜的,亦都是皇家所有,還是留它們在該待的地方吧。”他看了一眼時辰,道,“我該走了,不如你送我到神武門吧。”
我忙答應了。他隻有一個隨身的小包裹,我便接過來替他拿了。
臨出門前,他回首,再次環顧曾經居住過的地方,麵容平靜,我看不出他是否留戀,但想來多少會有些悵然吧。
我跟在他身後半步,問道,“先生今後有什麼打算麼?”
他目視前方,平靜的道,“做回個普通人。隻是於我們這樣的人來說,並不容易。老夫後半生會努力的學習如何在市井煙火中找到一份尋常的快樂。”
我覺得有些茫然,因為那樣的生活對於我來說,也已經很遙遠了。
但我明白他所說的不容易,像我們這樣的內廷宦官,大概已如同宮殿中的雕梁畫柱或是鬥彩飛簷一般,注定隻能屬於這座皇宮,如果融入蒼茫人海,似我們這樣的異類,是否還能從容的生活,我想象不出。
見我不說話,他輕輕笑著,扭過頭看著我,“你還是有這麼多的疑惑和困擾麼?你現在是內廷中最高位的宦官了,怎麼好似並不是很得意,不是很開懷?”
他這樣說,讓我又有些惶恐,我微微欠身道,“元承年紀輕,不懂的事還很多,可否請先生略加指點?”
他頓下腳步看著我,須臾,含笑道,“若想做個皇家的好奴才,那就隻有少說話,多做事,主子說什麼便做什麼,總不會太錯。”
他看我麵帶疑惑,略略搖頭道,“可惜你並不是這樣的人,你尚且有自己的想法。如老夫上次拜托你之事,你就肯盡力周全,可見你還不是個做奴才的好材料。”
他輕輕歎氣,接著說道,“先帝和陛下不同,你和我亦不一樣,所以我沒什麼好指點你的。你這個人純良謙遜,這原本是個好處,可在這個位置上,也有可能是壞處。你能明白麼?”
我想他的意思是,我是陛下近身內侍,且尚算得陛下信任,以後無論內廷還是外朝都會有人趨奉於我,如不能克己守禮擅涉朝政或一時心智不堅為人利用,日後恐怕皆會釀出禍事。
我將自己所想告訴他,他卻擺首道,“你隻知道要約束自己,就沒想過即便你約束的再好,也會有人心懷嫉恨想要加害你麼?你處在這個位置上,再怎麼守住自己也很難不涉一點朝政,何況這裏頭還有權力,一旦沾染上,想要全身而退可不是那麼容易的。我且問你,如果因為陛下的寵信讓你橫遭嫉恨和非議,甚至有天言官彈劾你,你怎麼辦?也僅僅隻是靠謙虛謹慎來應對麼?”
他說的是我從來沒想過的,我一時怔住了,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
他再度停下腳步,看著我的眼睛,目光異常清亮,低聲道,“我問你,若有人毀謗你,有人怨恨你,你便如何?”
我心中一凜,腦中一片空白,慢慢垂下頭,試圖努力的想清楚他的問題,如果有那一天,我能做些什麼呢?
過了好一會,甬道中忽然有一陣清風吹來,此時春寒料峭,那風中含了股素梅清淡幽冷的香氣,恍若醍醐灌頂般,我忽然有所悟,迎向他的目光道,沉聲道,“無辯以息謗,不爭以止怨。”
他神情震動,盯著我看了良久,才慢慢恢複容色如常。我似乎聽到他輕緩的一聲歎息,他沒有再說什麼,隻對我含笑點頭。
神武門已近在眼前,我隻能送他到這裏。我心裏有些不舍,便問他,“先生府邸在哪裏?若有機會,元承想去府上看望您。”
他悠然一笑,對我擺手,“不必,你早晚會是眾矢之的,老夫還是不和你扯上關係的好。”
他笑過一陣,忽然正色道,”我此去已非宮廷中人,也不想再聽再議宮廷中事。你也要懂得避嫌,不要和我這個舊人過從太密。浮雲遊子意,落日故人情,我們就此別過吧,你也多保重。”
我懂他的意思,默默的點頭,將包裹遞給他。我看著他轉身,不再回顧一眼,慢慢的踱出了神武門,最終一點點的消失在我視線裏,隻留下夕陽下我獨自一人的長長的影子。
我轉身往回走,一路上不時有過往的內侍對我行禮致意,我亦對他們頜首回禮。
我忽然間醒悟到,也許對於在內廷中服役的宮人們來說,高謙的時代已遠去,而即將開始的是一個嶄新的,屬於周元承的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