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1 / 3)

北三所依舊頹敗,周遭環伺荒草斷垣,和這座華麗的宮闕那麼不相符,卻很適合現在的我。

神宮監的內侍將我領到此處,便迅速離開了。這破敗的房間竟然還是當年乾嘉帝囚禁我的那一間,世事一場大夢,兜兜轉轉,原來起點亦是終點。

我像見到故友一般溫柔的撫過那些桌椅床鋪,拂去它們的灰塵,然後抱膝坐在床上,看微塵飛舞,一如二十二年前那般,心中一片空明。

隻是那時候,我還是渴望自己能夠被人記起,或許還在暗自希冀能在世間留下一些印記。多少年以後,我確實做了很多能令人想起的事,不同的隻是,有人因那些事歡喜,有人則切齒憤恨。但此刻,我真心實意的希望這個世界將我徹底遺忘,湮滅所有我曾存在過的證據。

我在北三所清靜的生活了兩日,第三日,司禮監的僉書帶來了皇帝申斥我的話,因為太過冗長竟然寫了長長一卷紙。

我跪在斑駁堅硬的青石板上,聽著內侍抑揚頓挫的聲音,含著皇帝的憤怒,蔑視,一句句響徹遼遠的天際。

此後每隔一日,便有內侍奉旨前來申斥我。每次來的人都不同,但申斥內容卻毫無變化。不是每一個內侍都會懷著極大熱情來完成這項任務,漸漸的他們都清楚了皇帝的申斥並無新意,而我已經聽了那麼多天,大約都快會背誦了罷。

再後來所有人都明白過來,皇帝隻是要讓我這個罹患腿疾的人每日在石板上跪上半個時辰。於是他們又找到了樂趣,不再認真念誦那些文字,而是著意觀察著我的表情,盡最大可能捕捉到我每一絲痛楚,然後回去作為閑談的話題。

時間緩緩流逝,直到內侍們連我的痛苦都已不感興趣,他們意興闌珊,對於這個工作表現出極大的厭煩,能推則推,以至於當日派來的人,臉上都會帶著明顯的不耐。

我於是和言向前來的人建議,這些內容我都清楚了,也可以自己念誦,不勞他們辛苦,我自在院子中跪足時辰,請他們去房中喝茶休息。如是,我們達成了默契,令至少一方人在這單調無聊的形式裏得到一些輕鬆慰藉。

偶爾神宮監的人也會叫我出去灑掃某處殿宇。但都隻限於一些空置的宮殿,那裏並沒有我熟悉的記憶。

一日,天有些陰,我的腿疾又開始發作,我利用掃地的間歇去揉一揉膝蓋,這個不斷重複的動作惹得一旁的年輕內侍很不滿,他走到我麵前喝斥我,讓我不要妄圖偷懶,否則便會教訓我。

我垂目,想要點頭,卻忽然感覺到腿上一陣針刺的疼痛,我不由自主的踉蹌了兩步,手中的掃帚跌落,揚起的灰塵瞬間沾上了他的衣衫。

我稍微站穩,剛想要跟他道歉,抬眼看到他已揚起手臂,我沒有力氣挪步,隻好閉目等待著他這一掌落下。

沒有預想的疼痛,我睜開眼,看到他的手被人從後麵抓住,那是神宮監如今的掌印。他平靜的看了我一眼,然後吩咐院中所有內侍,從此以後不許派給我任何事,更不許隨意打罵我。

這又不知是我何時結下的善緣,可惜如今十二監掌事的人都已悉數換過,我並不相熟。我躬身行禮對他表示感謝,能做的也不過僅此而已。

我每日對著頭頂一小片藍天發呆,雖然自詡心靜,亦不得不承認這樣的生活太過無趣。我開始想找一些紙筆來打發時間,但心裏也知道,這一定是皇帝禁止的,我隻能偷偷的去尋一些來。

我央求一個給我送飯的小內侍,請他每天幫我拿一張紙來,並且保證我會將筆墨藏好,寫完就把紙燒掉。從那以後,我每晚都會在紙上寫一些過去的回憶,對弈,唱和,煮茶,焚香,她牽起我的手,我們共畫一幅畫,窗外桂花飄著幽香,梧桐葉底深藏著黃鸝。

一張紙真難寫盡,寫滿之後,我會再細細的看,慢慢的想,之後再燃起火折將它燒成灰燼。

春天來的時候,屋簷下飛來了新燕,我看著它們築巢,有時候一看就是半天。我將折好的樹枝,新泥擺在一起,放在燕子飛過的地方,第二天看到它們欣然接納了我的禮物,心裏真會高興好久。

那一天,我跪在地上誦讀那些熟悉的文字,奉旨前來的內侍從房內走出來,手裏抖著一縷燃盡的餘灰,笑問我這是什麼。我的心在那一刻幾乎停止了跳動,我愴然無語,不知是否該出聲求他。

翌日清晨,一群內侍湧入我的房間,在每一個角落裏翻找可疑的東西,幸而我在頭天晚上就將筆墨都深埋在了院中槐樹下。他們一無所獲悻悻而去,之後送來了一大捆篾片,對我說道,這是皇帝的旨意,既然我無事可做,便命我將當日的篾片悉數編好,第二天再依數送來,循環往複,日日如此。